先是李自成和張獻忠前后腳攻破洛陽、襄陽兩座重鎮,而后又是福王、襄王兩位親藩被流賊所殺。這之后楊嗣昌又病死在沙市,李自成更接連縱橫中州南北,連敗官軍勁旅,勢不可擋。
今天上午給太妃請安時,崇禎皇帝居然半跪著就沉沉睡去,誰也不敢叫他起來。直到圣天子自己醒來后,他才驚覺到自己在殿前的失態,慚愧不已,可太妃和宮人、內侍們,則都更加憂心皇帝的身體了。
自從登極以來,皇上沒有一天睡過好覺。他宵衣旰食,對于朝堂萬機,從不敢有一絲懈怠之心,以至于損傷御體、殿前失儀,連太妃都忍不住流下眼淚,連連嘆息天子如此苦心孤詣,為何換不來太平天下?
宮人們聽從皇后的吩咐,為天子準備了幾十種不重樣的菜色,爭欲使他高興。因為皇帝曾說過,東虜、流寇一日不平,他一日就要簡衣縮食。所以這幾十種菜色,全無葷氣,盡是御廚妙手所調制的精品,既富有營養和美味,看起來色彩又特別樸素。
可惜皇上尚未從洛陽和襄陽的打擊下恢復過來,壞消息便又聯袂而至:錦州東關守將吳巴什降清,清軍已經攻占錦州外城。皇太極完成了對錦州城的包圍,填埋護城河,毀壞城墻,明軍的外援給養全部斷絕。
祖大壽向朝廷報告:“錦城的糧米僅供一月余,而喂馬的豆則不能支撐一月,倘若清兵再次急攻,寧錦兩城就要攻破,那么松、杏、錦三城就岌岌可危、朝不保夕了。”
皇帝幾乎要當場暈頭過去,他抓住衣領,仰天長嘆道:“這些年,我宵衣旰食,勵精圖治,不敢懈怠,為的是想做一個中興之主,重振國運。不料今春以來,洛陽和襄陽相繼失陷,兩位親王被害。這是做夢也不曾想到的事!誰知道,幾年之后,國家會變成什么局面?”
他不再說下去,忽然喉頭壅塞,滾出熱淚。
周圍的宮人們都不敢說話,皇帝自己沉默了很長時間。等到他的心中略覺平靜,眼淚已干,才召兵部尚書陳新甲入宮稟明錦州的戰況。
陳新甲入宮后便告訴崇禎,援錦大軍如今大部分到了寧遠一帶,一部分尚在途中,連同原在寧遠的吳三桂等共有八個總兵官所率領的十三萬人馬,刷去老弱,出關的實有十萬之眾。他認為洪承疇應該趕快出關,馳往寧遠,督兵前進,一舉解錦州之圍。
崇禎將茶杯摔碎在地,憤憤問道:“洪承疇為何仍在關門逗留?”
陳新甲低下頭來,跪伏在地,回答說:“洪承疇仍以持重為借口,說要部署好關門防御,然后步步向圍困錦州之敵進逼。”
“持重!已到了什么時候,還要持重、持重!?勞師糜餉為兵家之大忌,難道洪承疇竟不明白?如此作為,豈能解錦州之圍?”
陳新甲知道崇禎極為心疼錢糧的消耗,圣天子雖然對待親戚藩王不薄,可是聚集在寧遠附近的十幾萬大軍并非宗室,每天就那樣坐守關城、空耗糧餉,皇上怎么受得了?
他因此說道:“陛下所慮甚是。倘若將士銳氣消磨,出師無功,殊非國家之利。”
崇禎走下高臺,一手背在身后,繞著陳新甲走了兩圈。想起當年他處決袁崇煥時,祖大壽擅自逃回關城的做法,心有余悸道:“祖大壽原不十分可靠,倘若解圍稍遲,他獻出錦州投降,如何是好?”
崇禎握住拳頭,又咬牙說:“糧餉籌來不易,萬一耗盡,再籌更難。更何況朝廷急待關外迅速一戰,解了錦州之圍,好將幾支精兵調回關內,剿滅闖獻。卿可將朕用兵苦心,檄告洪承疇知道,催他趕快向錦州進兵。”
天子的雙眼因長年累月的勞累而布滿了血絲,他天資聰穎,記憶力過人,腦中立刻又回憶起了洪承疇和祖大壽過去惹他不滿過的一些瑣事。
于是便又和陳新甲商議,如何逼使洪承疇盡快進軍。他還召來曹化淳,要多派可靠的內侍到寧遠去:“這個可惱的洪承疇,一定要想方設法,令他盡快出關!東廠要派偵事人到寧遠去調查,洪承疇是否與東虜有議款的行為?他不立即出關,一再拖延時間,豈非是成了建奴的奸細?”
崇禎用力一拍桌子,大罵道:“誰要是葬送了八總兵的這支精銳軍隊,誰就是大明最大的罪人,誰就是東虜最大的奸細!”
跪伏在地上的陳新甲,小心翼翼抬起頭來,同崇禎說道:“昨天大學士謝升在朝房中,同幾個朝臣說皇上欲同東虜求和……此事,如何處置?”
崇禎臉色大變,怒氣填胸,他右手顫抖著按在桌子上,沉聲道:“你確定謝升說的是求和二字嗎?”
陳新甲知道自從楊嗣昌提出攘外必先安內的戰略以后,崇禎就打定了和東虜議和,集中力量先平定流寇的主意。可是有明一朝,雖然也有過也先、達延汗、俺答汗的前例,可終究沒有出現過明確、公開同胡人議和的皇帝。
自命欲為救時天子的崇禎,豈能容忍自己的賢名沾染如此污穢?
所以皇上是有心議和,但一定要先想出一個類似隆慶和議那樣的辦法,起碼不能丟掉大明和天子――主要是天子――的面子。
謝升無意中把崇禎皇帝內心的想法捅了出去,陳新甲估計這將立即在朝野上引起軒然大波。不過這也是陳新甲的有意為之,自從楊嗣昌死后,陳新甲就躋身成為皇帝身邊最貼心的重臣之一。
他用謝升做犧牲品,引出議和話題,一方面是要把議和話題公開拋出來,試試水溫。另一方面也是擔心,若沒有預熱,將來皇上一旦提出議和,而群臣又反對的話,主持和議的自己很可能會成為崇禎的替罪羔羊。
畢竟崇禎皇帝喜歡推鍋給大臣,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了――陳新甲可不想和薛國觀一樣,費盡心力,幫崇禎跟百官勛貴借錢,最后還要落得一個抄家身死的下場。
果然,皇上情緒激動,立刻便寫好一道嚴厲的手諭,說:“大學士謝升年老昏聵,不堪任使,著即削籍。謝升應即日回山東原籍居住,不許在京逗留。”
陳新甲暗暗嘆了一口氣,心中可憐謝升做了自己的替死鬼。可是轉念又想到,皇上刻薄寡恩、心思多變,將來自己又會否成為一只替死鬼?
誰又來可憐自己呢!
伴君如伴虎,誠哉斯言。
謝升被削籍罷官的消息,很快就傳遍都下。這個五十幾歲的老人,即便已經貴為吏部尚書和大學士,一旦無意間觸怒皇帝,還是不免遭遇無妄之災。
本來寄住在謝府中的謝徵,也只好搬了出來。他表字明弦,算是謝升的族侄,因為謝徵的祖父曾在遼東為官,他們這一支便沒有住在山東老家,而是三代世居遼陽。
可努爾哈赤攻破遼陽以后,視漢人若豚犬,居然要殺盡“無谷漢人”。謝徵一族死難于遼東者有上百人之多,只有包括他在內的很少幾個人得以逃回關內。
謝徵逃回關內時年紀還很小,便寄住在了族伯謝升府中,他勤于讀書,雖然因年少而尚未獲得舉人以上的功名,但其文名在京城已為不少人知曉。
“大伯父才五十幾歲,怎么能算得上年老昏聵呢?而且堂堂的一位大學時,突然遭到削籍,又如何不使得朝野震驚呢?看來坊間傳聞,皇上是有意同東虜求和,欲以安內為重,恐怕是確鑿之語。”
天色還很早,但謝府中已沒剩下多少人,顯得十分蕭索。東方剛剛露出淡青的曙色,樹梢上有疏星殘月,從別家院落中傳出來雞啼、犬吠。
慘淡的月色照著從京城向南通往山東老家的大路,四處流動著朦朧的曉霧。還有一些運送貨物的馬車、騾子、船只,不顧辛勞,往南奔騰。
謝徵對自己的前途十分迷茫,和他關系最親的家人,上百人身首異處,葬身在了建奴的殺戮之中。
他應該跟著謝升回山東的老家嗎?
可是謝徵并不熟悉那里,而且他還有心于功名,想要取得一官半職,好有機會對東虜復仇。
難道隨著伯父謝升的垮臺,自己將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嗎?
“千人諾諾。數夫諤諤。敕曰殺之,可。
千人諾諾。數夫默默。敕曰殺之,可。
千人躍躍。數夫諤諤。眾曰殺之,可。
千人躍躍。數夫默默。眾曰殺之,可。”
皇上的身邊,似乎容不得一個諤諤之士。而京城的言官清流們,又好像比皇上還要容不得一個意見不同的諤諤之士。
謝徵心中莫名感到可笑,古時設言官,就是為了使得諤諤之士能夠不畏權威,提出切中時局的正確建議呢。
可如今的言官反而形成一種輿論的霸權,反過來壓迫別人,使得無人能說真話,所有人都只能講同一套符合清流口味的話語體系。
“河南紛擾,聽說中原各督撫和各鎮總兵,都在重金招收幕僚謀士。或許可往豫中一觀?”
一陣涼風吹過,霧又消散了,稀薄了,露出運河中向南流動的河水。
明末不求生明末不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