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軍在伊陽縣和汝州一帶放糧賑濟饑民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便轟動了整個汝州府。數之不盡的流民向李來亨這一支軍隊聚集了過來,小小的闖軍隊伍后面,跟上了十倍于將士數量的饑民大隊。
方以仁對李來亨的這種幼稚舉動大感痛心疾首,他不知道為什么,已經有了幾分上位者自覺和權威的李來亨會做出這種傻事來。
但李來亨自己卻因為解開了心結而大感快意,小虎隊中的其他人,不管是闖營老將的高一功、郝搖旗、郭君鎮等人,還是在河南新加入闖營的苗里琛、張玉衡等人,大家幾乎都和李來亨一個樣子,為救到了哪怕多一個的災民,而感到歡悅。
“義軍有很多的缺點,但毫無疑問,在明末末世的所有勢力中,他們有著最高的道德感。”
李來亨自言自語道,他不想因為自己的權謀自為而毀壞了起義軍的道德感——道德感本身也是一種力量,清教徒般的紀律和道德感才可以使得軍隊維持一種超乎于物質以上的威力。
明末的各種勢力中,左良玉一流亂兵和滿洲人的獸軍自然不用說了,即便是孫傳庭整頓過的秦軍,在河南也實行過大規模的三光滅絕政策。
南明軍閥的那些軍隊就更不用提了,即使是南明末期最后的帝國之壁國姓爺鄭成功,鄭軍的紀律和道德感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起義軍中,即便是由于張獻忠個人的“變態”(他后期很可能患上了抑郁癥、狂躁癥和雙相障礙一類精神疾病)而進行了大規模屠殺的西軍,也始終維持著嚴格的紀律。
像大西軍在四川進行屠殺時,既不能劫掠金銀(金銀完全被集中收集起來,后世在彭州出土的大量沉銀遺存證明了這些金銀并不在士兵個人手中),甚至還要屠殺自己軍隊中的四川籍戰友,已經到了完全反人性的地步。
甚至大量西軍將士不能忍受這種漫無目的的屠殺,而選擇了自殺。
可以說西軍能夠進行這種毫無利益可言的屠殺,完全是靠張獻忠塑造出來的嚴格紀律來推動的。否則一支軍隊根本不可能在毫無收獲和回饋的情況下,連自己人都進行滅絕性的屠殺和清洗。
這幾乎接近于蘇聯的大清洗了。
相比較每到一處就毀滅一處的滿洲獸軍,和紀律越來越糟糕、破壞性越來越大的明朝官軍,農民起義軍并沒有破壞地方。
正相反,大量數據說明了農民軍占據的地方,社會生產急速恢復、經濟也得到驚人的增長。那種把農民起義軍說成“流寇”,說他們只會破壞,不懂得建設的論調,是完全沒有數據和史料支撐的。
大西軍進入云南以前,萬歷六年云南的耕地只有一萬七千頃,明末的天啟初年也還是一萬七千頃左右。可到了清軍打敗大西政權,占領云南的順治十八年時,云南的耕地已經達到了五萬二千頃之多。
即便去除沐莊田和土司田,依靠大西軍自己開墾出來的新田也達到了近二萬頃之多。
以人丁而言,明末云南有丁數二十萬左右,大西軍治滇后期增長為二十三萬,清軍入滇后的順治十八年再統計則只剩下十一萬丁。
可見農民軍治滇時期,云南人丁數量比之明末增加了14,清軍入滇后,人丁數卻減少一半以上,直到七十年以后云南人丁數才恢復到大西軍治滇時期的水平。
誰才是“流寇”,誰才是只懂得,不懂得建設的人,還不明晰嗎?
大西軍入滇前夕,云南米價已經漲到了每石十幾兩到三十兩的水平。然后大西軍入滇一年以后,云南米價就恢復到了三兩到八兩左右,到后來孫可望大治云南的時候,甚至到了米價一石七錢而已。
相反清軍入滇只用了兩年時間,就把米價從大西軍政權覆滅前的十二兩上漲到了一百兩一石的地步。
誰才是建設者,誰才是破壞者呢?
“樂山……”李來亨輕提韁繩,駕馭戰馬小步走到了方以仁的身邊,輕聲說,“我明白你的用心并非只為了個人得失而已,你用心戎事、身負長才,豈會甘心白首五經之中?”
他在馬上遞了一塊夾著腌肉的面餅給方以仁,勸慰道:“闖營之中,唯獨你一人能讀懂我心。你欲為帝師,可是我的野心不僅僅是帝王而已。”
方以仁聽到李來亨的話,接過面餅的手猛烈顫抖了一會兒,他擦了一下額頭上流下的冷汗,半信半疑道:“即便劉邦也是亭長出身,古來流民而開國基者,唯大明太祖一人而已。掌哨欲為朱洪武,還不夠嗎?”
李來亨將目光投到遠方的饑民隊伍上,他似乎看到了一個很遙遠的地方,看到了招展的紅旗和人類理想的世界,而后自嘲笑道:“我想創造令堯舜三代之治愧色的大同之世,你相信嗎?”
方以仁搖搖頭,但過了一小會兒,又輕微點了一下頭。他連續長嘆了好幾聲,然后猛地將整塊面餅全部塞進嘴里,大口咬嚼起來,還差點被面餅噎到了自己。
“天下大變在即,掌哨若遭逢三千年所未有的大爭鼎革之世,未嘗沒有功蓋三代的機會。”
“哈哈!樂山,你又在投我所好,吹捧我啦!”
李來亨暢笑一聲,不再談這件事。他拍馬沖到隊伍的最前線,吩咐張玉衡再放一次糧后,從流民隊伍中挑選一些家眷比較齊全、看起來比較穩重的人跟隨闖營。
張玉衡困惑問道:“掌哨若要從流民中募兵,不應該選擇一些精壯之人比較好嗎?”
“你還不明白,饑荒到了這種地步,還能保得家眷老弱尚在的人,必定深懷過于常人的精力。而且有家眷在,不惟這些人不可靠,亦不惟這些人會不出力。”
李來亨將這些事情全部安排妥當以后,才在馬上休息了一會兒。自從離開洛陽以后,他也是食少事煩,整個人都憔悴了許多,本來在小虎寨和得勝寨中度過大半年的安穩日子后,李來亨的體態都健壯豐腴了許多。
但這段時間忙碌下來,特別是撤離洛陽后,李來亨幾乎是天天人不離鞍,又消瘦了許多,面頰兩側都微微凹陷下去了一點。
他一邊在馬上閉目養神,一邊問張皮綆道:“已到汝州了嗎?夜不收找到玉峰叔那支人馬的蹤跡沒有?”
伊陽縣距離汝州路程已經非常短了,張皮綆還沒回答什么,郝搖旗便乘馬趕了回來。和他一同趕回的還有李來亨的老熟人李雙喜,郝搖旗一邊急切又欣喜地喊道:“夜不收在汝水邊上已同田總哨的頭隊先鋒匯合了!”
“哈,這可太好了。大軍匯合,咱們也能喘口氣了。元帥的主力呢?他們到了哪里?還在開封那邊,還是已經到了汝州附近。”
李來亨見到李雙喜后,已經確信田見秀就在附近了,立即連珠似地問出一串問題。
李雙喜搖搖手,邊喘氣邊回答說:“老掌盤率領的主力先到登封匯合了當地的大土寇,你也認識的那個李際遇。得到李際遇幫助休整以后,就馬不停蹄南下渡過了汝水,現在在汝州和寶豐之間活動。最遲不用一天的時間,咱們三軍就能會師,然后回得熊耳山老家啦。”
“很好。洛陽、開封的戰事暫時告一段落,那楊文岳呢?楊文岳和虎大威那一萬保定精兵,是眼下最大的麻煩。”
“楊文岳和虎大威所部,據說現在暫時屯兵在禹州一帶。他們似乎是聽信了李仙風在洛陽大破闖軍的故事,于是便認為闖軍逃入山區,將會再沒什么氣色了。看起來主要精力都用來盯住西南邊的張獻忠、羅汝才和東南邊的革左五營了。”
李來亨終于松了一口氣,他錘了李雙喜胸口一拳,笑道:“走走,三軍會師以后,咱們就回得勝寨好好休整、休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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