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仁咳了兩聲,清清嗓子回答說:“我們同白頭領提過這個問題了,只是暫時由于義軍工匠不足,材料和工藝也不夠完備,大家都認為短時間內還不能制作火銃和大炮。”
方以仁說到這里,又停了一會,他低眉觀察著李來亨的臉色,見李來亨并未露出不快的樣子來,才繼續解釋說:“火器的制作還比較困難,好在火藥與彈丸的制造就要簡單很多了。大炮用藥,只需硝火一兩、硫火一錢、杉炭一錢七分;火銃用藥,也只需硝火一兩、硫火一錢、炭七錢,班貓、班蝥一錢二分。”
“好,我們沒有必要急于一時,現在山寨里的條件,也確實不便于大規模打造火器。”李來亨點點頭,他聽方以仁說得十分詳細,感覺這人并沒有太多藏私,對他觀感多少好了一些。心里還想著今后幾天,或許應該囑咐慶叔,將方以仁的生活待遇提高幾分。
“草木灰、杉炭在山寨里都很好配制,硝石、硫磺就困難很多了。我們也不能一直靠攻打其他山寨來繳獲,還是需要獲得一個穩定的來源渠道。”
李來亨心里其實已經有些主意了:這段時間以來,闖軍合縱連橫,拉攏一些山民自保的山寨,攻滅了許多豪強寨子,繳獲了許多金銀珠貝一類細軟之物。這些東西對闖軍沒有太大的作用——闖軍之中,以賞賜馬匹為上賞,弓矢等武器為中賞,金銀財寶僅僅只是下賞。他考慮或許應該利用一些行商商人的渠道,將這些財寶設法“銷贓”出去,再換回闖軍急需的一些緊俏物資。
唯一麻煩的是,闖軍幾乎都是陜西人,對河南的地情不是很熟悉,也缺乏行商渠道。李來亨夾袋里也沒有這方面可用的人才,因此這個計劃暫時只能先擱置著。只是這些具體的考量,他自然不會告訴給方以仁這等外人了。
“那就先這樣吧,你做的很好,小虎隊一向賞罰分明,你好好辦火藥的事情,我會去囑咐慶叔,讓他每天為你多準備些飯菜的。”
方以仁苦笑一聲,懇求道:“小李頭領,飯菜就無所謂了。只是自到山寨之中以后,我有很長時間沒有讀過書、寫過字呢,這次為郝頭領寫討貓檄,又把僅有的筆墨紙張都用完了。若是方便的話,還請小李頭領可以賞我一些書本和紙墨。”
李來亨對方以仁的這個要求,不禁有些刮目相看。看來這人并非完全是一介狗頭軍師之流的匪類,他身陷山寨之中,還不望讀書求學,倒算是有幾分骨氣。
李來亨想了想,便回答說:“這沒問題,小虎隊攻破一些山寨時,倒也繳獲過書本。雖然不是你們讀書人愛看的詩書,而是些評話小說,不過紙張還是可以給你先用一用的。只是我還有另一個要求。”
“要求?”方以仁大概沒有想到李來亨還會突然提出新的要求,愣了一會兒后才拱手問道,“那就請小李頭領賜教了。”
“是這樣的。”李來亨將糧倉門板上的討貓檄撕了下來,拿在手中說道,“小虎隊的將士大多目不識丁,我看你的文章寫得這樣好,做一個西席教書先生,應當不成問題吧?你如果愿意的話,我自然會另外給你發給月俸,好教你能夠有足夠精力時間,教小虎隊將士識字。”
“教士兵們識字讀書?”
方以仁挑了挑眉毛,他本想說一般士兵目不識丁,頭腦愚魯,怎么可能學得來讀書識字?何況方以仁覺得,士兵只需曉得沖殺格斗便可,學認字又有什么益處?最主要的,讓底層士兵讀書識字,他也多少覺得有一些有辱斯文了。
只是看著李來亨一臉認真的模樣,方以仁這等人精自然不會將肚子里的腹誹說出來。他眼睛轉了轉,便滿臉堆笑答道:“好好好,我在桐城老家時,也曾在義學私塾中教本家孩子讀書過。還請小李頭領放心,這樁事情我也會盡心盡力去辦好的。”
李來亨安排好方以仁的事情后,便和張皮綆上山,小虎隊在山頂上險峻的位置,另外營建了一個小寨,闖軍老營的家眷婦女們,像高夫人、幼辭等人,就都在這里居住。
伏牛山一帶山勢特別雄偉,李來亨帶著幾個親隨靠左邊彎了進去,就看到了老營的營盤。營盤位在山頭的一處平地上,下臨深谷,水聲和松濤聲響成一片。營盤后面靠著懸崖,崖上又有高峰插天。這兒地勢高,可以清晰看見半山腰上的小虎寨地形險惡,旗幟很多。
從這里望下去,還能看到離小虎寨外幾里處還有些營盤,那是李來亨安置饑民的地方。那些營盤沒有寨墻,只見一座座簡易的帳篷點綴在青山、白云和綠樹中間。
自從李來亨加入闖營以來,竹溪縣、軍嶺川、山陽縣、夷陵城……戰事一場連著一場,將士們都打累了,他一個新人更加是筋疲力盡,精神上也感到十分麻木。到河南以來,風景終于為之一變。他帶著小虎隊進入伏牛山山區以后,這些百戰余生的老兵就像是天外來客一般,對本地缺乏軍事經驗的豪強土寇,形成碾壓一般的巨大優勢。
而且河南腹地官軍空虛,闖軍的對手只是些各自為戰的山寨。李來亨不過稍稍發揮一點分化拉攏的手腕,便讓小虎隊在伏牛山的南麓站穩了腳跟,并且還在依靠戰士們強悍的戰斗力,在迅速擴張著。
他看見這里的風景很好,心情也就格外的安閑清靜。李來亨抬頭看看天空中的日頭,感覺離晌午還早,便將張皮綆等人在這兒休息一陣。他自己首先下馬,把韁繩交給親兵,背著手向山峰走去。
山谷間有一座破爛的古廟,廟前的荒草堆里有一通斷碑。斷碑上蒼苔斑斕,文字剝蝕,朝代和年號看不清楚,只能勉強辨識到“龍鳳”兩字。
李來亨猜測這塊斷碑或許同元末紅巾軍所建立的龍鳳大宋政權有關,他對張皮綆感嘆道:“這塊斷碑大概是元末的風物,當年紅巾軍的太保劉福通縱橫中州,幾乎滅亡了蒙元,卻惜敗于李察罕之手。好在察罕在山東被田豐刺殺,這根蒙古朝廷的紫金梁崩塌,終于使得咱們漢人重新收取了自唐末以來,淪亡數百年之久的赤縣天下。”
張皮綆不認識劉福通、也不認識什么李察罕,但他大概能夠聽出李來亨這話的意思,便撓撓臉頰,接話說道:“咱們不去學那個劉福通,絕不會敗給官兵吧。而且官軍也沒有什么叫插漢子的怪人吧?”
“察罕被刺,是蒙元的大不幸,也是我們漢人的大幸。但我們絕不能指望,闖軍自己能撞上這種大幸之事,相反我們要時刻準備好,應對說不定就突如其來的大不幸。”李來亨從察罕帖木兒被刺殺的事情,聯想到后世歷史中李自成和張獻忠的意外死亡、鄭成功的英年早逝,不禁發出兩聲嘆息。但他隨即振奮,笑道:“哈哈哈,不說這些,咱們進廟里看看。”
廟門內左右兩尊天王塑像毀損很重:色彩古暗,頭上和身上帶著幾道雨漏痕。廟院中一片荒蕪,兩邊房屋多已傾毀。一株禿頂古柏的干枝上筑著一個老鴰窠,上月有大蛇吃掉雛鴉,老鴰飛往別處,如今案是空的,有時有一兩片羽毛從案中飄然落下。大雄寶殿中處處是塵土、蜘蛛網、鳥糞和破爛瓦片。殿頂有幾處露著青天,神像也損壞很重。有些匾額拋在地上,木板裂開。
李來亨在大殿門外看了看,沒有進去,順著廊檐轉往殿后。從大殿后再登上二十多級臺階,是一座觀音堂,已經倒塌。旁有石洞,洞中深而曲折,十分幽暗;洞頂滴水,洞底丁冬,恍若琴聲。李來亨料想洞中有泉,但不能看見。他抬起一塊石頭投了進去,不意吐嚕一聲驚起來十幾只大蝙蝠,飛到洞口又一旋入內。
眾人始而一驚,繼而哄然大笑,離開洞口。
李來亨感嘆道:“天下離亂,民不安業,神不安位。這個廟的景致很好,地方又很幽靜,可惜兵燹天災,百姓自顧不暇,沒人修理,任它倒塌,連和尚也不見一個!”
他在空著的案前微微鞠了一躬,雙手合十,對著已無神像佛像,空洞洞的神龕祈禱說:“我不信神,便不拜神像了。但我相信我來到這個世界,必有一種冥冥之中的安排——或許我正肩負著一種重大的使命和責任,我想為普天之下的萬民,求得一種最大的安康和尊嚴。若天命即民命,我愿相信天命在我。”
張皮綆聽不大懂李來亨所發的宏愿,但他看管隊似乎在拜神許愿,便也學著李來亨的樣子,在空洞洞的神龕前雙手合十,祈拜道:“望天神保佑我們闖軍和我們小李管隊……若天神還有閑工夫的話,最好也再順便保佑一下俺張皮綆。俺只求將來能安穩種幾畝田,不受大官和老爺的欺壓,賦稅很輕,不用打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若每天還能夠吃個六分飽就最好了。”
李來亨聽到張皮綆樸素而質樸的愿望后,心中一動,他想到這普天下的億萬兆民,所求的人生理想,不正是如此卑微嗎?可崇禎皇帝連這樣卑微的理想都不能滿足,反而將天下拋擲給了滿洲人。難道中國淪喪的最大責任,是在這樣卑微的蟻民身上,而非圣天子的身上嗎?
他甩了一下披風,將那頂范陽帽款式的紅纓氈笠夾在肋間,大步轉身走了出去。溫和明媚的陽光從古廟破漏的屋縫中照了進來,正有一縷光線投在了李來亨的身上,張皮綆回頭望去,突然覺得那行走在光芒中的管隊,仿若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