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敏和李過兩人從內宅走了出來,李來亨看他們的神情頗為輕松,想來老掌盤的病情應當不是特別嚴重了,心中也不免松了一口氣。
劉宗敏先走到高夫人身邊,和她又問了幾句話,大概都是關于李自成病情的內容。李過則過來找到了李來亨和白旺兩人,向他們二人問糧秣存放的事宜。
“老掌盤聽到我們的好消息后,病情看來是大大好轉了。”李過說到這句話的時候,雖然一張臉還是繃著緊緊的,但是眼神中卻透露出一絲笑意來,看著整個人都變溫柔了許多,他又問道,“白旺、來亨,你們這邊處理的怎么樣了。”
李來亨先沒有回答辦事的問題,而是提了一嘴李自成的病情,他初入闖營,感覺自己更有必要表現出關心老掌盤身體的樣子來,便說道:“那便好、那便好,老掌盤是何樣人物,定然是沒事了……也是多虧了義父才干高絕,帶領我們搜回了這么多糧食來。”
李來亨用搜糧這個詞,而未用搶糧這個詞,也是因為他尚未完全摸清楚闖營的作風到底如何。這個避居于深山中的流賊團體,是已經在李自成的整頓下,脫離了純粹的流賊作風,還是依舊保有不少流賊色彩呢?
但他想,不管怎么說,用搜糧這個詞,總歸是比搶糧要好聽,也不至于無意間惹得他人反感。
白旺倒是直接回答了李過的問題,他對此并不在意。其實明季以來,“打糧”在官軍和民軍之中,都已十分平常,即使是現在李自成開始整頓闖軍軍紀,對多數人來講,“打糧”也還是一種比較常識的做法和說辭。
白旺回答李過,說道:“我和小老虎,已經把糧秣金銀都簡單分類了一下,大的方面是處理好了,具體的細節,還要之后和老掌盤親自說明才行。”
“嗯?”白旺的說法倒令李過有些糊涂了,畢竟之前闖營對繳獲物資的處理方法都很粗陋簡單,李過一時間也沒理解到白旺口中,所謂簡單分類、大的方面處理好是什么意思。
李過猶疑間,便又問了一句,說道:“什么簡單分類?不就是把東西都收好嗎?你和來亨辦事都很細心,我素來放心,這次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干的。”
李過皺了皺眉頭,他揮揮手,示意讓李來亨和白旺親自帶他去那幾個簡陋的庫房看看,又說道:“帶我去看看,你們是如何做事的。”
李來亨和白旺都聽出了李過話中有點不快的語氣,知道他沒有理解到二人的意思。于是便一面忙不迭地做解釋,一面將李過拉去庫房中親眼過目。
李來亨為李過解釋道:“義父,是我看咱們老營對糧秣物資的處理手腕,有點粗陋了些,便和白管隊一同商議,改良了一二。”
老營中放置糧秣和金銀的庫房,十分簡陋,連一扇門都沒有,就是臨時堆砌起來的幾個房屋而已。李過直接走了進去,映入眼簾的場景讓他大吃一驚,米麥豆束、金銀珠貝,各色物資被簡單分類,按照其不同的特質和保存時間分類放置了起來。
一邊的白旺一一為李過做著介紹,解釋哪一類物資為何放到哪一處,適合陰干儲藏的、適合暴曬儲藏的等等,都為李過做了詳略得當、又非常到位的解釋。
李過看著眼前的景象,又聽著李來亨和白旺二人的解釋,口中本有幾分不快的語氣,自然便產生了變化,他激賞說道:“這樣辦很好、這樣辦很好,我現在倒是理解白旺的意思了,這種做法確實是有必要和老掌盤親自說明一下。”
“這個只是暫行的辦法,”李來亨在旁補充道,“按我的設想,將來對老營物資和人員的管理,咱們還是得制訂一套細則才行,只是眼下識字的人實在太少,一切都要先從簡辦起來。”
李過看著李來亨的眼神,內心中漸漸產生一種孺子可教、吾家有兒千里駒的自豪感。
他身高比在同齡人中挺拔許多的李來亨,要高出半個頭,此時便一手摸了摸李來亨的頭,說道:“我也空識得幾個字,卻沒有來亨你這等的見識。”
李來亨被李過摸頭稱贊,心中倒漸漸知道了自家義父的性格,知道李過是由衷贊嘆,但還是不免有些緊張和惶恐,立即說道:“這哪里是孩兒有見識,只是孩兒曾看過一些秦中行商記賬存貨的單子,才懂得這些道理,不過采他人之長而已。”
白旺也在旁邊補充說道:“這倒是,我看要辦小老虎說的這等事,光有識字的人還不夠,最好還是能找些干過行商的人來負責才好。”
“好、好,你們說的都很有道理。”李過點了點頭,但他也知道以現在闖營的處境和規模,很多事情要辦起來,還是有心無力的。“只是我們僻處山中,要找識字的行商,倒也不那么容易。”
“不過……”李過突然露出了充滿信心的神色來,他補充道,“老掌盤已說了,我們這次繳獲如此之巨,一待全營休整完畢,就將拔營北上,設法和玉峰匯合了。等大家伙人馬湊齊了,勢必要沖出這商、鄖大山!”
“啊!那自是極好!”李來亨在旁贊道,但他對在外活動的田見秀等部并不了解,便也打算借著這個話頭,向李過了解一二,便問道:“玉峰……玉峰叔是何樣人物?怎么未和老營一起行動,單獨在外呢?”
李過聽到李來亨的問題,便為他介紹起了闖營的歷史和其他人物,他說道:“崇禎二年,我和老掌盤一起起兵的時候,除我們二人外,另有捷軒和玉峰二人各帶部眾加入。因此咱們闖營之中,除老掌盤外,便以捷軒、玉峰二人為首了。”
捷軒是劉宗敏的字號,劉宗敏本身沒有什么學識,這個字號大概是李自成為他取的。田見秀倒是讀過些書,玉峰這個字號,不知是他的啟蒙老師起的,還是田見秀為自己自擬的一個字號。
李過繼續介紹道:“玉峰是綏德人,性子在闖營中最為寬厚,很得士心,將士們多有受他恩惠的。所以闖營漢水兵敗,潰散過半后,老掌盤便派玉峰北上去搜集流亡散失的兵力了。”
“除了你玉峰叔外,漢舉和二虎也都隨他北上,去搜集流亡散失的將士了。”李過補充說道,他想起李來亨對闖營將領的名號尚不熟悉,便拍了一下額頭,為李來亨解釋道,“漢舉的大名喚作袁宗第,他為人沉穩持重,是咱們闖營中的另一員大將。至于二虎,這是個諢號,也喚作二只虎,二只虎大名叫劉體純,和你義父關系最為嫻熟,他是個耿直有武的好漢子,將來義父再好好給你介紹。”
李過娓娓道來,將闖營諸將一一介紹給了李來亨認識,也解決了李來亨心中的一些疑惑。
原來闖營兵分兩路,一路由李自成親自率領,保護老營家眷,在鄖陽山區轉戰活動,從左良玉官軍的眼皮子底下,攻占竹溪縣城,掠得大量物資。
而另外一路偏師,則由田見秀、袁宗第、劉體純三人率領。他們在商洛一帶活動,重新聚集起潰散當地的闖營舊部,在陜西秦軍的圍追堵截之下,正設法南下,和李自成帶領的主力匯合。
按照李過話中的意思來看,闖營得到這么多的糧秣物資,下一步便是要積極行動起來,實現和田見秀那一路兵馬的會師了。
現在闖營的主要目標,就是盡快消化這筆物資,加緊訓練和休整。之后便是尋找戰機,拔營北上,和在商洛地區活動的田見秀會師。兩路兵力合在一處,又有這批糧秣物資的支持,到時候闖營就可以設法沖出秦巴山區,直入中州大地,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了。
李過抓住李來亨的肩膀,搖了搖,贊賞道:“來亨,你的辦事法子實在是很不錯,是應該帶你去和老掌盤,仔細說明說明。”
“啊?”李來亨心下一驚,自己終于要見到李自成了嗎?
從加入闖營以來,他也參與了不少事情,夜奪竹溪縣城、山道突圍之戰,現在又靠改良老營的后勤制度,贏得了李過的激賞。
但李自成,這個闖營獨一無二的精神領袖,李來亨還連一面都沒有見上過。他心中自然難免好奇心,但又夾雜著一些擔憂,既是擔憂自己不能博取李自成的好感和信任,也是擔憂李自成若不能展現出一些霸主氣度來,恐怕會令自己失望不少的。
“我……義父現在要帶我去見闖王了嗎?”
李來亨心中既興奮激動,又難藏緊張和懼怕,情急之下,便用了后世中李自成更為慣用的那個稱號闖王,而非闖營諸將此時慣用的老掌盤這個稱號稱呼他了。
果然,李過稍稍感到有點奇怪,他說道:“闖王……秦中民軍原有另一位豪杰,叫做高迎祥,諢號就叫做闖王。不過咱們老掌盤的諢號叫做闖將,倒和闖王無甚關系。”
“啊?我聽大夫人喚作高夫人,還以為老掌盤和闖王高迎祥有什么親戚關系呢,原來我們闖營,同那闖王高迎祥并無關聯嗎?”
許多史籍都說,李自成之所以被稱作“闖將”,乃因為他是闖王高迎祥屬下的一員將領。但根據后世留存的檔案文獻來判斷,可以肯定闖將和闖王都是綽號,李自成同高迎祥之間并不存在從屬關系。
此外一些資料稱李自成的母親是高迎祥的同族,或李自成的妻子高夫人是高迎祥的侄女,也都并不準確。實際上闖王高迎祥和闖將李自成之間,并無太多聯系,只是二人綽號的相似性,造成了許多明末史家的誤會。
其實崇禎十四年、十五年李自成在河南獲得大發展以前,他從未使用過闖王的稱號。當時明政府任事官員(如楊嗣昌、洪承疇、孫傳庭)的奏疏中,提到李自成時仍稱之為闖將。
崇禎十四年以后,李自成在河南獲得巨大發展,勢力突飛猛進,也沒有自稱闖王,而是將闖將這個并不尊崇的綽號,改為了奉天倡義營文武大元帥這個更加正規化的名字。從顧君恩等闖軍文官留下的記載來看,當時闖軍之中對李自成的稱呼是“元帥”而非“闖王”。
但中原百姓和起義軍士卒可能感到稱他為闖將不雅,稱呼“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又很繁瑣,便改呼闖王以示尊敬。李自成本人未曾把綽號闖將改為闖王,也未曾把闖王作為自己稱王的名號,但他也不會刻意阻止百姓和部卒等稱他為闖王,因而便使得闖王這種稱號,在民間流傳甚廣了。
李過也如此解釋道:“我們八隊闖營最初投靠的是不沾泥張存孟,不沾泥受撫后我等便獨自立營為戰了。此后雖然曾和闖王高迎祥一起打過漢中,但并無統屬關系。”
“不多說這件事了,老掌盤身體已經好轉,來亨,吃完飯后,你便和我一起去見老掌盤吧。”
“好!”
李來亨抱拳答道。
李自成……
自己終于要見到這個明末農民起義軍中,最為核心的靈魂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