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縣中夜色漸漸昏暗,但縣衙之中卻還是燈火通明,知縣李孔效正在竭力招待一位楚軍來客。來人是援剿總兵官左良玉營中的幕僚,名叫董源。不久前左良玉與總兵陳洪范在鄖西大破流賊,兵威震爍于商、鄖之間,左良玉因此更加驕悍不法,視一眾文官為泥首玩物。
這次左良玉的親信董源到竹溪縣來,便是來催促竹溪知縣李孔效盡快將攤派的米麥草束,運往左良玉駐軍的白土關。竹溪縣屢經旱、蝗,都已到了易子而食的慘淡地步,可來自左鎮的軍需攤派,還是急如星火。
董源本名叫佟養甲,原是遼陽世家佟家子弟,滿洲老汗努爾哈赤進攻撫順的時候,他的族兄佟養正叛變投清。明廷遂將剩余的佟家子弟押進山海關內拘禁。佟養甲為了逃過罪責,便改名為董源,投入左良玉幕下,混得有聲有色——如果歷史沒有改變的話,未來滿洲人入關,他還將恢復佟養甲的名字,擔任滿洲人的兩廣總督。
李孔效則是遼陽舉人,從崇禎十一年開始擔任竹溪知縣,至今也已有了一年有余。他也不是鐵石心腸之人,滿目所見,縣民疾苦,父子相食,三百秦兵駐扎縣城,民已不堪其苦,哪還有余力再為左鎮籌辦軍需呢!
“先生說的是,還望先生同大將軍通融一二,也為學生在輔臣面前說上兩句話。”李孔效按捺住心中的不快,勉強低頭,向左鎮使者通融軍情,“本縣前月才運去左鎮草束二千支,倏奉一文取豆米幾千石、草幾千束運至左營交納,又要買健騾若干、布袋若干,實在是疲于應付、無力籌措啊。”
董源一邊用筷子挑著桌上的鱸魚膾,說道:“左鎮援剿流賊,深入不毛山地,將士們節衣縮食、奮不顧身,除了為君上分憂外,為的也是保住大人的烏紗帽啊。如今大司馬催促左鎮剿寇甚急,若大人不能按時籌措軍需,誤了軍情,那大司馬怪罪下來,誰又能兜得住呢?”
李孔效口中的輔臣,和左鎮使者董源口中的大司馬,都是指的同一個人,那便是此時兼任大學士和兵、禮兩部尚書的楊嗣昌。
明朝官場之中,習慣以元輔、輔臣、首揆的尊稱來稱呼大學士,以西周時期的大宗伯和大司馬官名來尊稱禮部和兵部的尚書。
楊嗣昌的父親楊鶴曾任陜西三邊總督,率先提出招撫政策來安置流民,他從比較長遠的觀點出發,試圖用招撫賑濟的辦法,消弭匪患。可崇禎愛惜財貨,氣度狹隘,只愿出十萬兩,不肯多拿出幾分內帑來救濟流民,又放任陜西巡撫李應期、延綏巡撫洪承疇和總兵杜文煥肆意殺降,導致楊鶴主張的撫局完全失敗,本人更慘遭罷官,不久病死。(崇禎沒錢,他的親戚也沒錢嗎?福王被殺后,沒錢賑災的崇禎卻有錢補貼小福王三萬兩,看來小福王的生活待遇比災民重要多了)
崇禎十年三月,楊嗣昌帶著洗刷父親名譽的雄心,上京與崇禎皇帝平臺召對,提出了所謂“張十面之網”、“四正六隅”的軍事策略。
他提出,以陜西,河南、湖廣、鳳陽四個地方的巡撫“分任剿而專任防”,即以剿為主,防為輔;以延綏、山西、山東、應天、江西、四川這六個省份為六隅,責成這些地方的六個巡撫“時分防而時協剿”,即以堵擊農民軍進入自己管轄地區為主,必要時也參加協剿。另以陜西三邊總督統率西北邊兵,同中原地區的五省軍務總理直轄的機動兵力作為主力,“隨賊所向,專任剿殺。”
楊嗣昌的“十面張網”、“四正六隅”計劃雖然取得了一定成功,在陜甘一度擊破了李自成的主力,將李自成驅趕到了商州、鄖陽一帶貧瘠的山林之中,又成功迫使張獻忠和羅汝才兩股農民軍主力部隊受撫。
可是就在今年年中,張獻忠和羅汝才在谷城、房縣兩地重新起兵,不得已之下,楊嗣昌只能向左良玉步步退讓妥協。不僅默認了左鎮的跋扈不法,還讓左良玉掛平賊將軍印,明確授予了左良玉總統各軍的權限。
也因此左鎮的區區一名使者,便能在貴為一縣知縣的李孔效面前如此囂張。如今連貴為督師閣部的楊嗣昌都要看左良玉的臉色行事,又何況他一個小小的知縣呢?
李孔效將左鎮客人送出門后,看著一桌的珍饈美味,一丁點吃飯的心情都沒有。左鎮催科追比,急如星火,為了他的烏紗帽著想,也只能再想方設法,四處籌措一些糧草送去左營了。
“唉,如今蒼生涂炭,黔首百姓難求一餐之飽,我又怎么能安然坐視,吃下這千金珍饈呢?”李孔效搖了搖頭,一想到竹溪縣中人人相食的慘象,再想到自己還得進一步壓榨縣民,他心下也難免升起幾分惻隱之心,“把這一桌餐都收拾收拾,著去喂狗吃了,本縣兩袖清風,百姓都易子而食了,我哪里吃得下飯啊!”
“唉!老爺實在是不忍看那可憐的饑民了,你們幾個到縣衙外看看,這縣衙方圓半里內,別讓老爺見著饑民的半個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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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
白旺聽到門外傳來的敲門聲,立刻便十分機警地將武器刀劍丟到了雜草堆里。
“什么人?”
自從闖營被秦軍追擊,在陜西城固縣境內渡漢水時,遭到左光先部官軍半渡而擊,便勢如解體,全部兵馬僅剩下不足三百人了。
從此闖營只能藏身山林,到處轉戰逃竄,為了避免官軍主力的追擊,李自成甚至于都放棄了使用闖將、闖王等已經名動天下的諢號,而化名為老八隊。
這次李自成定計,里應外合攻取竹溪縣,一方面是由于三百秦兵進駐縣城,帶來大批口音各異的民夫,使得闖營的人馬可以從容混進城里,創造良好戰機;另一方面,也是由于闖營的情況實在惡劣到了極點,這不足三百人的部隊,已到了無三日余糧的地步。再不有所斬獲,不用官軍搜山,闖營便都要自行餓死了。
也因此白旺更加警惕小心,他知道自己這批混進縣城內的人,關系著攻城能否成功的關鍵,決不能出了任何紕漏。
“小子,是我啊,你認不到你二大大白有財了嗎。”
叩響白旺屋門的,正是李重二和白有財兩人,李重二手上提著那把自制的武器,白有財手上則用一團茅草裹著一顆球狀的東西。白有財和白旺都是米脂人,兩人不僅相識,而且還算得上是遠房叔侄的關系,所以白有財才有膽子,起了投奔流賊、殺官造反的念頭。
可這對于白旺來說,卻猶如驚天雷霆一般。他本以為自己混入城內的事情,辦的神不知鬼不覺,卻沒料到他鄉逢故知,被自己的同鄉白有財認了出來。若白有財出首告官,自己被官軍俘殺事小,壞了老八隊的大計,害死幾百個兄弟,那可就不可饒恕了。
白旺當機立斷,與房中另外幾人對視一眼,大家便心領神會,將刀劍藏在身后,小心打開門來,“二大大?咱們有兩年沒見過面了,怎么你也被官兵抓來做苦役了?”
白有財見白旺打開屋門,毫無戒心,向前一步便邁了進去。還好李重二小心謹慎,他見白旺這么快就開門,心下已很奇怪,馬上又見到開門的瞬間,屋中躥出兩人、各手持刀劍,砍向白有財,便知道事情壞了。
李重二手中緊緊捏著武器,漢水都浸濕了包裹手柄的茅草,在屋中之人動手的瞬間,他早就緊繃起來的整個身體,便向彈簧一般受到刺激,沖了出去。當啷一聲,將流賊砍向白有財的一刀擋了下來,但那流賊手中力量極大,這倏忽一刀,便把李重二的武器擊落在地了。
“誤會、誤會,我們也是殺官造反的!”李重二眼見屋中幾人又要揮刀動手,連忙解釋了起來,“蓋老,快給他們看人頭啊!”
被嚇呆了的白有財,這才反應過來,急忙將手中被茅草包裹起來的一顆人頭抖落到了地上。人頭脖頸尚滴淌著一串鮮血,赫然正是白天的時候,將那名被俘流賊虐殺了的官兵。
白旺見到那顆官兵的人頭,再看著眼前被自己嚇傻了的二大大白有財,這才漸漸放下心來。他揮手示意,讓眾人一起進到城隍廟的小破屋中。
屋中除白旺外,另有四人,其中一人便是那手勁極大、輕松擊落李重二武器的精壯漢子。他體格魁梧,看起來二十歲左右的模樣,眉間還有一道不易察覺的刀疤,那人望著李重二,帶著點佩服的語氣說道:“好小子,能擋得住老子一刀,是條好漢。”
“噓,雙喜哥,小聲點。”白旺將手指放在嘴邊,示意眾人先不要說話。倒是李重二聽到白旺稱呼的雙喜哥,立刻便將眼前精壯魁梧的漢子,同歷史上李自成的義子李雙喜聯系到了一起。
那邊白有財則捧著官兵的腦袋,癱軟在了地上,近乎哭訴道:“你是認不到你二大大了嗎,我也是快活不下去了,才出此下策,想跟著你們干殺頭換米吃的買賣啊。”
白旺搖了搖頭,說道:“你們是瘋了嗎?居然殺了明軍官兵,這樣便再沒有退路了。”
“沒有退路便沒有退路罷了,誰又稀罕呢!”李重二一邊揉著被李雙喜震得酥麻的手腕,一邊回道,“老子在竹溪活活餓死累死是死,殺官造反被崇禎皇帝活剮了也是死,既然都是死,那我為什么不選一個能吃飽飯的死法?”
“你也是米脂人?這么小的年紀,便敢跟著我二大大殺官了?”白旺看著面前的李重二,有點吃驚,眼前的這個小少年,一年狠辣,雙眼神色靈動,絲毫沒有那種被苦役折磨瘋了的農民,呆滯麻木的氣質。
“不是我跟著蓋老殺官,是蓋老跟著我殺官。”李重二亮了亮手中短刀上的血跡,他和白有財趁著夜色,將喝醉后毫無防備的官兵老爺一刀斷了頭,心里頭甚至連一點惡心感都沒產生。或許正如李重二告訴白有財的那樣,亂世的人早已不是人了,這官兵不過是一頭豺狼,他連人吃人的地獄景象都看得麻木了,又怎么會因為殺了一頭豺狼,心里便產生波動呢?
白旺和李雙喜兩人對視一眼,都有些吃驚,他們都以為主導這事的應該是和白旺有親戚關系的白有財,卻沒想到竟是這年紀甚小的少年郎。
李雙喜揉了揉了李重二的頭,爽朗笑道:“好本事,你有這等好本事,確實不應該餓死在這里。白旺,便讓他們二人跟著我們干大事,又有何妨?”
“這……事后你去跟老掌盤的解釋,可別說是我包庇我二大大便好。”白旺點了點頭,伸手將白有財扶了起來,算是默認了白有財和李重二兩人加入隊伍之中,“先說好,我們老八隊養不起半張閑嘴,不管是老是少,都得能拼殺干活,才能跟著我們走。”
李重二和白有財同時點頭,流賊……不,現在應該叫闖營或者八隊了,他們在官軍圍剿下轉戰千里,苦則苦矣,可比起毫無希望的民夫苦役生涯,不知道來得快活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