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勝酒力?姓薛的就喜歡放屁,明明滴酒未沾,哪來的不勝酒力?”一位身材雄健不輸張鐸的疤臉壯漢雙臂環胸,憤憤不平的說道。
張鐸搖搖頭,指了指桌上的酒菜,單手撫須,豪邁道:“既然唐公子不賞臉,那咱們自己吃!”
眾人哄然允諾,吃肉喝酒,觥籌交錯,場面頓時熱鬧起來。
就在此時,一名神情木訥,身形消瘦的年輕人走了進來,一舉一動間,肢體略顯僵硬。不過場中絕大數人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年輕人的到來。
宋不疑雖然注意到了,不過整個人依舊沉浸在薛明王口中的那本道家秘笈上,只是朝著那年輕人點了點頭。
做尋常小廝打扮的年輕人俯身在張鐸耳邊,輕聲說了幾個字,張鐸點點頭,然后起身,朝著眾人躬身道:“諸位慢慢吃,城中來了一位貴客,張某得去迎一迎。實在抱歉,大家務必要盡興!”
眾人連道不敢,張左使盡管去忙,張鐸大笑幾身,昂首走出了大堂。
等到那大堂內的喧鬧聲已微不可聞,張鐸收斂笑意,大步流星的朝前走去,一邊皺眉問道:“消息可靠嗎?”
木訥年輕人微微頷首:“可靠,在下親眼所見,確實是軍中甲士,強弓勁弩,甲胄鮮明,動靜頗俱章法,必然是支訓練有素的精兵。”
張鐸冷冷的掃了他一眼:“被別人堵住了自家大門才察覺,難道白帝城養的都是你們這等廢物嗎?”
木訥年輕人微微躬身,神色不變:“張左使恕罪。”
張鐸哼了一聲,直奔書房而去。
書房內,一名渾身上下裹的嚴嚴實實的矮小身影佇立在書桌前,盯著一篇張鐸臨摹的《快雪時晴貼》嘖嘖稱奇。
看見張鐸進來,那人影嘿嘿笑了兩聲,聲音低沉渾厚:“張先生不愧是粗重有戲的文武全才,這手字,比起我家主人也是不遑多讓!”
不料張鐸卻毫不領情:“翠衡公是何等樣人物,張某一介草莽,怎敢與他相比相提并論?客套話就不要說了,我們開門見山吧!”
那矮小人影取下兜帽,露出了滿頭白發和一張溝壑縱橫的蒼老面容,老人面對在白帝城一言九鼎、權勢無雙的左使張鐸毫無懼色,反而調笑道:“張左使稍安勿躁,區區一個一品軍侯,何足掛齒?”
張鐸眼底閃過一絲陰霾,沉聲道:“李先生有所不知,江北突然多出了一支兵馬,虎視眈眈,只怕不好對那唐朝用強了。”
被稱呼為李先生的白發老者一挑眉,依舊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讓張鐸一陣火大。
“前些日子不是有人對那唐朝下手了嗎?想必是柳昆元得了上令,防止有人再次出手。他決計不會對白帝城動武。”
張鐸眼中的怒氣毫不掩飾:“李先生此言大謬!據我所知,柳昆元麾下確有一支兵馬沿途護送唐朝,但出錦官城百里后便已召回!”
李先生一怔:“張左使此話當真?”
張鐸冷哼一聲,拂袖而坐。
“莫非翠衡公覺得我張鐸成不了事,這才讓李先生來白帝城敷衍我?”
言下之意,是你姓李的莫非也覺得自己是個廢物?
李先生面色有些難看,拱手道:“張左使言重了,是在下的疏忽,容我將功補過,查出那支兵馬的來歷,給張左使一個交代。”
張鐸面沉如水,不置可否。那李先生也雷厲風行,不待張鐸發話,徑直起身出門去了。
張鐸看著他的背影,下意識的右手緊握,瞬間又放松。
“開弓沒有回頭箭。走一步,看一步吧。”
離開宴席的唐朝,回到住處,尚未走進庭院,崔人玉的大嗓門就隔著院墻飄了出來。
“老子說了好幾遍了,姓唐的那個小白臉不在,咋的你聽不懂人話啊?要等去外面等,老子可不想跟你這老貓共處一室!”
唐朝心里一沉,推門而入,崔人玉雄健的身影宛如擎天白玉柱一般立在庭院中央,仿佛隔絕了天地,視線所及,唯有他一人眼神睥睨,顧盼自雄!
而在他身前三丈左右,一個面容年輕、神情略顯倦怠的紅發男子,正雙手交叉疊在小腹,尖著嗓子說道:“崔先生好大的脾氣,咱家也是奉命前來看望侯爺,不知道尊駕在此,不知者不罪,還請先生收了神通吧。”
待唐朝走到跟前,這才發覺紅大男子身前地面破碎,更有兩道溝壑,綿延至紅發男子腳下。
原來是崔人玉真氣外放,逼的紅發男子無法立足,連連后退,才有如此場景。
唐朝暗道一聲麻煩,小心翼翼的繞過來路不明的紅發男子,朝著崔人玉靠攏。
崔人玉冷哼一聲:“這小子回來了,你有什么屁話趕緊說,說完趕緊滾,晦氣!”
說罷轉身朝著小樓走去,嘴里罵著“一個小白臉,一個老白臉,都不是什么好貨!”
面對名震天下的絕世武夫,唐朝只能低眉順眼,而紅發男子也是難得的好脾氣,與唐朝一起目送崔人玉走進閣樓,重重的摔上門。
兩人對視一眼,頗有些無奈。唐朝揉了揉眉心,卻聽紅發男子說道:“侯爺,奴才是御前神宮監……”
“趙禧,我記得你。”
“救命之恩,怎么會忘呢?”
趙禧神情淡然,微微頷首:“侯爺言重了。”
唐朝自嘲一笑,負手而立。
“若不是趙掌印將我從亂軍之中背出來,今日我也不可能站在這里與你敘舊了。”
趙禧眼神古井不波,無悲無喜。
“侯爺,咱家這次來,是陛下擔心有江湖草莽狗急跳墻,鋌而走險,再次行刺侯爺。故而挑選了數位宗師客卿,以作護衛。”
唐朝下意識就要回絕,但是想起那道高高在上的身影,思慮再三,輕聲道:“既然如此,那只好謝過陛下圣恩。”
趙禧雙眼微闔,慢條斯理道:“既然如此,咱家就在城外侯著,待侯爺出城之時,再將護衛送過來。”
唐朝沉默片刻,低聲道:“城外來的可是禁軍?”
趙禧微不可察的點頭。
唐朝摸了摸下巴,看來宮里那位九五之尊對三師兄和二哥在西北的表現很滿意。
既然禁軍都來了,要不把張鐸一起收拾了?
這個想法很誘人啊。
“趙掌印,敢問陛下賜給我的護衛,都是哪些人?”
趙禧微微皺眉,搖了搖頭:“侯爺贖罪,咱家年紀大,有些糊涂了,實在是記不住。”
唐朝的眉頭微微打彎,心底思忖片刻,還是擺擺手:“趙掌印說的哪里話?是我唐突了。”
待趙禧離去,唐朝佇立在庭院正中,右手手指不斷捻動,目光低垂,一副神思不屬的模樣。
崔人玉最是厭惡這種故作深沉的做派,就要上前譏諷,卻不想唐朝轉過身來,笑吟吟道:“前輩,請教一下,若你我易地而處,你會如何破局?”
崔人玉恥嗤笑一聲:“老子出身世族豪閥,自幼鐘鳴鼎食,離家之后也是名滿天下,走到哪里都被被人當祖宗一樣供著,一輩子順風順水,哪會落得如此窩囊?”
一旁的譚棉花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
唐朝臉上一副羨慕,暗自腹誹要不是你有個天下第五的名頭,早被人剁碎喂狗了。
崔人玉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冷笑一聲:“你小子又在心里罵我了是不是?小白眼狼!”
被揭穿的唐朝一臉尷尬,厚著臉皮解釋道:“前輩多心了,晚輩確實是真心求教。”
崔人玉懶得跟他計較:“眼前的局面,其實好說。你在蜀山如何行事,老子也有所聞。你能孤身上山,平息蜀山劍宗內亂,又歪打正著,以身為餌,將唐門等人與外人勾結之事揭開,這才讓雍京城那位有了正當理由插手蜀州之事,順手把織造衙門由幕后推到臺前,這一樁樁,一件件,深得那位九五之尊的心意,要不是你們有血海深仇,老子都要以為你們兩個再唱雙簧,將天下人都哄著玩兒!”
眼見崔人玉越扯越遠,越說越離譜,唐朝恨不得大喝一聲住嘴,但是面對這位貨真價實的天下第五,他實在不敢造次,只能用眼神示意一旁的譚棉花。
譚棉花對大放厥詞的崔人玉很不滿,輕輕哼了一聲,崔人玉立刻收聲,一手扶須,滿臉沉思,這才恢復了一點淵渟岳峙的宗師風范。
“以我看來,你們家那位皇帝老兒自然是想著你把事情弄的越大越好,畢竟你是他下旨親封的一品軍侯,攪動的風浪越大,他就越能從中取利。有如此倚仗,你擔心什么?”
唐朝面帶微笑,沉默不語。
崔人玉是什么人?隨便拔下一根睫毛都是空的,他一眼就看出來唐朝心里在想什么。
“又想鏟除異己,又不想背負罵名。你小子是又當又立,學學你那幾位師兄不好嗎?非得學那些偽君子的做派,呸!晦氣!”
一口濃痰吐在唐朝腳邊,崔人玉滿臉怒氣,拂袖而去。
面對譚棉花鄙夷的眼神,唐朝微窘,攤開雙手,示意自己也是身不由己。
“師父說的對,你就是個偽君子!”
唐朝滿臉無辜,目送著她快步離開。看著風姿綽約的背影,唐朝摸了摸眉心,喃喃道:“有個天下第五的師父,說話就是硬氣啊。可是,你為什么要當刺客呢?”
廣陵江北岸。
那支甲胄鮮明的悍卒驍騎已經扎好營寨,顯然已經做好了長久駐軍的打算。主將營帳中,沒有故意遮掩行蹤的趙禧眉眼低垂,嘴角噙笑,注視著面前笑容牽強、額頭上滲出細密汗水的消瘦老者。
“李先生,咱家沒記錯的話,您是禮部員外郎致仕的嗎?實打實的清貴人物,又是高門顯貴出身,沒有道理跟在我一個閹人身后吃灰。”
剛剛在張鐸書房言笑自若的李姓老者硬擠出一個笑容,嗓音干澀道:“趙掌印,不知老朽是否還有分辨一二的機會?”
趙禧眼神玩味:“李先生何出此言?不過是故友之間隨意走動,何需分辨?”
李姓老者滿臉苦澀,神情恍惚。他一離開白帝城,火速來到北岸,果然發現了一支勁卒,正待打探窺視,卻被神出鬼沒的趙禧“請”到這營帳中來。
就在李姓老者如坐針氈之際,營帳外響起一陣沉穩厚重的腳步聲。片刻過后,兩人一前一后走進營帳。前面一人不惑之年,面如冠玉,身材修長勻稱,背負雙手,雖然不佩甲胄,卻步伐穩健,一雙狹長雙眼開闔之間精光湛然,龍驤虎步,神采飛揚。
他身后跟著一個全身盔甲齊備的雄壯武將,面覆鐵甲,只露出一雙銅鈴似的大眼。
不穿甲胄的男子對營帳中的趙禧和李姓老者視若無睹,徑直走向堆滿各種文牘的長案。雄壯武將亦步亦趨,站在男子身后,再無聲息。
顯然是這座營帳主人的男子半躺下來,雙腳順勢放在了條案上,嫌那些文牘礙眼,蹬腿踢落在地,這才雙手環在腦后,愜意的閉上雙眼,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原本坐立不安的李姓老者開始暗自猜測這個做派不羈的男子身份,他自從致仕后便隱姓埋名,心甘情愿為人出謀劃策,牽線搭橋,故而對大雍朝堂江湖極為熟稔。但眼前這位皮囊上佳但行事放浪的男人,實在是毫無頭緒。
莫非是某個大家族苦心孤詣暗中培養的少年英才?
趙禧見李姓老者臉色數變,晦暗不明,便扯了扯嘴角,尖著嗓子道:“別猜了,這位是禁軍百騎營都尉,連興霸。”
禁軍百騎營?李姓老者臉色慘白,苦澀一笑,莫名生出一股窮途末路的味道。
本朝初立之時,為擴充禁軍,朝廷從大戶人家挑選健壯青年,編入北衙六衛,再從中挑選善騎射者,稱為百騎。故而百騎歷來被視為禁軍戰力之首,地位也是如日中天,等同于歷代皇帝的家奴私兵。
難怪那個姓唐的小王八蛋行事如此有恃無恐!
被道破身份的連興霸并無半點不悅,相反,他笑意盎然的掃視著眼神頹然的李姓老者,眼神玩味。
“早就聽聞當年名滿雍京的李探花是出了名的硬骨頭,此番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至于那個姓張的江湖匪類,卻是一個賤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