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
又一個人上來了,聲音粗狂、急促,帶著明顯維爾紐斯鄉下農夫的口音。
戈仲文還沉浸在剛才那人的故事里,一聽這聲音,趕緊從躺椅上坐了起來。
這才是正宗的立陶宛語。
“說吧”
“是,神父。我很迷茫,我懺悔,按照您最新修訂的祈禱安排,非專門的宗教人士,一周祈禱三次就可以了,但我還是按照以前烏拉斯大主教在的時候指定的規矩每日祈禱三次,或許是按照那種祈禱法子進行祈禱時間久了,便習慣了,上帝啊,如果您在的話,請饒恕我,我感覺那種法子才能讓我的心安定下來”
“很好,那我問你,你每次祈禱的時間有多長?”
“大約半小時,分別是在早晨、正午和晚睡前”
“聽我說,祈禱的最高境界是心中有上帝,無時無刻就都在祈禱,只要時時刻刻遵從教義的安排行事,處處符合信徒的標準,無論你祈禱與否都與上帝同在,我制訂的每周三次是折中的法子,是讓你們從每日沒有休止的祈禱中掙脫出來,以便騰出更多時間來踐行里作為上帝信徒的行為”
“聽著,上帝更看重的是行為,而不是嘴上的只言片語,一周三次抑或一次只是為了讓你感受到上帝的存在,但只要你心中有上帝,上帝便一直與你同在,當你落難時便會有上帝來拯救你”
“這么說,祈禱的方式和頻次無關緊要?”
“是的,既然你習慣了以前的祈禱方式,你就繼續保持吧,但我想問你的是,以前里如此虔誠,可得到了上帝給你的回報?”
“上帝啊,神父,遵從上帝的指引而不追求回報是信徒的本分,我可不敢指望有這樣的好事發生”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咳咳,在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我問你,你多大了?”
“五十歲了”
“那好,你至少從六歲開始就跟著大人一起祈禱了,在這四十多年里,你就難道一點也沒有感受到上帝的恩賜?”
“……,沒有,不過我相信我會上天堂的,那里到處都是奶與蜜”
“這就不對了,記住,無論你處于何種狀況,經過祈禱后至少能收獲安寧,如果你連這一點都沒收獲到,那說明你的祈禱并不單純”
“神父啊”
小洞外響起了撲倒在地的聲音。
“您果然什么都看得清楚,您說的不錯,在我長達四十年的生涯中,一直在祈禱,吃飯前祈禱,種地前祈禱,外出時祈禱,睡覺時祈禱,遇到災禍時祈禱,一開始還有些安寧,但后來便覺得祈禱并沒有什么明顯的作用,于是從那里開始祈禱成了一個單純的習慣,僅僅是一個習慣而已”
“這是我的心里話,一直不敢對旁人說,上帝啊,我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沒說過,不過看著他們的臉色,我敢肯定他們跟我的想法一模一樣,不過都不敢說出來而已”
“請原諒我說出這種對上帝不敬的話”
“放心吧,上帝會原諒你的,我問你,你現在有幾個孩子?以你的年紀,應該有孫子了,是嗎?”
“是的,我的大孫子兩歲了,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上帝創造了一切,但卻不能為終生安排一切,只要按照上帝的教化行事,最終結果無論怎樣,心安就好了,于是問題來了,人啊,活在這世界上,是全部沉浸在教義里,完全拋棄世俗的生活,比如老婆孩子等,唯一的目的就是死后進入天堂,還是時刻牢記著一件事”
“那就是心中有上帝,然后好好把握當下,讓自己的老婆孩子都過上好的日子?你現在五十歲,至少還有十年好活,你的兒女至少還有三十年好活,而你的孫子至少還有六十年,你是為了這十年、三十年、六十年活著,還是為了天堂而活著?”
“我現在告訴你的是,這兩者并不矛盾,只要時刻牢記教義,好好為了現在和可見的未來而活著,最后還是會上天堂的,記住,上帝他老人家仁愛無邊,看到他的信徒活得很好他也是會很高興的”
“嗚嗚嗚……”
小洞外傳開了啜泣聲,半晌才停住。
“尊敬的神父大人,我明白了,我就說了,上帝既然如此仁愛,就沒有理由讓他尊崇他的子民一直處于困苦潦倒中,有一件事,自從立陶宛成為大夏國的領土后,我們農戶的生活好了許多”
“在以前,我為老爺耕種三十畝黑麥田,其中的十五畝收獲要上繳給老爺,十畝要獻給教堂,我自己只能剩下五畝,黑麥的秸稈是喂馬的上好飼料,我同時幫老爺喂馬,每日有一次午飯可以免費享用,我的老婆在老爺家里幫廚,不需要在家里吃飯”
“但家里的孩子們還是需要吃飯,五畝地的黑麥出產太少,根本喂不飽他們,都是靠我老婆在每次幫廚后偷偷藏一些食物回來給他們加餐,就是這樣,我有八個孩子,活下來的只有三個”
“眼下好了,我家分了五十畝土地,按照現任官府的說法,除了亞麻、甜菜、蔬菜,剩下來的田地頭一茬都要種上黑麥,說是可以維持土地的肥力,冬季可以再種植小麥,屆時小麥的產量會比以前高出許多”
“今年我家的黑麥除了上繳稅賦,多出來的根本吃不完,在城里賣掉一些后在家里添置了一些牲畜和家私,眼看著這生活就要大好起來,這種光景可不是以前能比的,但還是有一事讓我糾結得很”
“說吧,上帝一直與你同在”
“以前的老爺,實際上就是亞努什老爺親近的仆人,亞努什老爺在立陶宛實際上就是國王,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但維爾紐斯周圍幾萬畝田地有一大半都是他的,他的馬夫到了鄉下最少也是一個莊園主,管著像我這樣的農戶上百戶”
“在立陶宛,聽人說,一共有大小城堡三百多個,其中有一百八十個亞努什老爺的,替他看管莊園的并不都是騎士出身,有相當一部分都是仆從出身,大夏國接管維爾紐斯后,我以前的老爺也成了像我這樣的普通農戶,前不久我遇到了他,他說的一些話我雖然有些排斥,但總覺得有些道理,既然來懺悔了,我不得不將它一切說出來”
“哦?”
“是這樣的,查魯斯老爺以前是亞努什管家的馬夫,而管家是亞努什老爺情婦的弟弟,管家以前掌管著維爾紐斯附近的特拉凱城,管家的馬夫年紀打了之后便被打發到這里擔任莊園主”
“我的疑惑有兩個,一個是前不久見到此人后他說的話,一個就是按照您剛才的說法,只要心中有上帝,時刻按照教義行事,最終還是會上天堂的,在那之前,上帝是樂于見到他可憐的信徒過上好日子的,于是這問題就來了,按照教會以前的說法,信徒要安于現狀,勤于祈禱,死后自然會上天堂,但人終究要活上個幾十年,這幾十年全部靠祈禱支撐著也不行,總要面對衣食住行、生老病死這些俗務,但同樣是農戶出身的人,為何攀上了老爺們,甚至是老爺們的仆役們就能過上更好的生活”
“在之前,一直有一個未曾講開的話在立陶宛流傳,說什么亞努什老爺就是僅次于上帝的存在,他就是立陶宛當世的大圣人,接近他就是間接接近上帝,于是接近他或他仆從者都過上了好日子”
“那結果呢?”
“結果?這些人雖然失去了更多的土地,但終究還是像我等一樣分到了土地,雖然需要自己耕種,但說起來并沒有失去什么”
“不!他們失去了安寧,你想啊,原本認為亞努什僅次于上帝的存在,并通過接近他獲得了大量的好處,但現在都失去了,或者部分失去了,在他們腦海里肯定會對亞努什是圣人這件事產生疑問,進而對自己以前的信仰產生疑問”
“這樣的話,他們內心如何安定?對了,那人說了什么?”
“嗯……,他說,他說……”
“他是不是說大夏國是不信仰上帝的?是一個可怕的國度?”
小洞外再次出現了聲響,半晌,急促的立陶宛語才再次響起:“請原諒我,無所不知的神父,他確實是這樣說的”
“他既然告訴你這些,隨后有什么舉動?”
“那倒沒有,我現在想起來了,他不過是在發泄心中的抱怨罷了,說完這些后還是老老實實去收割黑麥去了”
“告訴你吧,這樣的人內心最不安定,已經處于被上帝拋棄的邊緣,好了,我回到你剛才那個問題”
“上帝,在不同的時代是以不同的面目出現的,打個比方,在立陶宛,一千年前,有上帝嗎?沒有,那時你們信奉的還是眾神,難道那時候上帝就不存在?自然不是的,上帝在等待他的圣子,直到耶穌出現”
“但耶穌的見識也是有限的,他發現了上帝的存在,撰寫了圣經,宣揚了圣教,單憑這一點,他就是僅次于上帝的存在,但你也知道,自從圣教誕生以來,出現了眾多的教派,哪一種是最接近上帝真實想法的存在?別的不說,前不久在歐洲,在立陶宛,幾大勢力,有天主教,有新教,也有東正教,都宣稱代表著上帝的正統,但都在立陶宛大打出手”
“被他們殺死的難道不是上帝的信徒?難道就命中注定要下地獄?并不是,這是上帝對人間最大的考驗,我相信,現在的立陶宛信奉的教義是最接近上帝真實想法的存在,生活在立陶宛的人要感到幸運,因為他們離上帝最近”
“你想啊,在圣經里,天堂是一個沒有戰爭,沒有仇殺,到處都是奶與蜜的地方,別的不說,立陶宛的旁邊的明斯克你可能聽說過,最近十年可有戰爭發生,到現在他們哪一日沒有奶與蜜享用?”
“神父,您的意思是大夏國的人都是接近位于天堂的存在?”
“差不多,對于天堂,每個人的感受都不一樣,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大夏國治下的人世間是最接近天堂的存在,記住,只有熟悉天堂生活的人才會在真正的天堂過得更好”
“但那人說的話?”
“上帝無處不在,對于人世間來說,他也有可能以某人的面目出現,對于這樣的人來說,上帝當然不存在,因為他就是上帝”
“啊?”
“撲通”,外面小黑屋的尤尼斯這一次跪倒在地。
里面大黑屋的戈仲文卻將額頭上的汗摔了一把,暗道:“陛下啊,就因為你一句話,可讓我操碎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