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安南這話,腓力的表情微微僵住。
他忍不住露出苦笑:“陛下,您就不要拿我尋開心了……”
“只是尋開心而已嗎?”
安南輕笑道:“難道我說的不對嗎?你的確已經活了很久很久……”
精靈是白銀之民,天生便擁有著凝結之魂。
雖然只能算是巨龍的附庸……但普通的精靈,想要活個兩三百年也是沒有什么問題的。就算腓力的血統不純,僅僅只是一位半精靈……但他畢竟已經抵達了黃金階。
抵達染色之位,靈魂就已經獲得了本質上的升華。就如同將青銅化為黃金一般。
這個階段的超凡者,身體已經停止了老化。理論上來說,只要不使用要素之力、甚至可以擁有極為漫長的生命。就算當時的腓力已經變得衰老,但應該也可以繼續活很久很久……
而且,那可是黃金階超凡者的長生。如果運氣夠好的話,說不定還能得到真理之書。
與如今作為一個凡人,無限轉生來一邊茍活一邊加班,根本就不是一個概念。
“……那么,你為什么會選擇使用第四史論,來主動打斷自己的長生、重新誕生到諾亞王的后代中呢?”
安南沉聲問道。
從之前腓力的言語中,他就敏銳的捕捉到了一絲違和感。
既然他是黃金階的超凡者……
為什么會需要使用第四史論來轉生?
哪怕他不知道第四史論那秘不可宣的第四條詛咒,也應該知曉自己轉生之后就無法踏入超凡之路——因為第四史論原本就不是用來轉生的,而是用來改寫未來、確定未來方向的。
在一些關鍵性的世界分歧中,可以用第四史論楔定某個方向,以此來確定未來真的會這樣發展。
也就是說,第四史論存在的意義、以及它真正的用法,是專門為了那些“能夠洞徹未來必至的毀滅因而心懷恐懼”的人,讓他們在關鍵的未來節點上,不斷留下用于“預防破滅”的一絲可能性。
那么,什么情況下才能“洞徹未來的毀滅”呢?
馬人最強的未來視,也不可能看到自己死后發生的事。
那么只有一個辦法了……就是通過第六相往世書。
如果說,第六相往世書是將現在無法解決的問題,丟給未來人解決;那么第四史論就是將未來人遇到的每個巨大困難,都在發生之前、安排好能夠將其解決的辦法。
——這兩件偉大級咒物是相輔相成的。
只要這兩件偉大級咒物同時存在,這個世界的過去與未來就會連成一條線。
“過去”與“未來”默不作聲的互相守望著。
即使未來的人無法回到過去,但他們卻能知曉、自己遇到的每一個絕境,都已經被人事先留下破解的辦法……因而就永遠不會絕望。
而第四史論的使用者,所付出的“自我的四分之一”這樣沉痛的代價……當然也是為了“延續未來”。
如此來看,這代價反而極為廉價。
“你既然知道第四史論能夠幫助你轉生,不可能不知道它真正的用法;既然諾亞王一直守護著第四史論,他也不可能不知道它存在的意義——而他卻會同意由你使用第四史論,來讓你前往未來。”
安南嘆息著:“我都已經說到這種程度了……你還一定要我說透嗎?”
“……不必了。”
腓力沉默了一會:“其實我也早就明白。我從第二次轉世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
他的記憶會出現這種低端的矛盾,只可能有一個答案。
一個充滿了戲劇性的答案。
那就是——在腓力第一次轉世的時候,就已經忘記了自己轉世的真正目的。
他最初之所以能夠攜帶第四史論前往未來,絕不只是單純的想要“再活一世”,也不是為了延續自己的壽命。
而是接受了諾亞王的某個要求——帶著自己的使命、帶著第四史論前往了未來。
……但諷刺的是。
腓力從最開始,就忘卻了自己的使命。
他所損失的四分之一的記憶,讓他直接將自己轉世的理由完全忘卻了。而這件事,他是從至少第二次轉世之后,通過對比自己的記憶,才意識到自己缺失了一部分記憶……進而察覺到,自己的轉世可能另有原因。
——但已經晚了。
“因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什么而活。”
安南雙手十指交叉。
他望向腓力,眼神幽暗深邃、宛如深淵一般:“但你依然還活著。
“如果你是超凡者也就罷了……你死去之后,還能留下噩夢給我們。說不定能從噩夢中,看到就連你自己都忘記了的事。”
——但你現在甚至連噩夢都沒有。
“那么,我說‘你為什么不去死’,可不是在說臟話吧。”
安南平靜的說道:“我是真的發自內心,想要這樣問你——
“既然最開始的那次轉世就是錯誤的……既然你自己也知道,你所保持著的信念是虛假的、是自己編造的。那么你之后為什么要活這么久?”
毫無意義的生存。
毫無意義的轉世。
看著安南變得幽暗的眼神,腓力忍不住感受到了強烈的恐懼。
他忍不住低下了頭。
“意義啊……”
他喃喃道。
過了許久,腓力低下了頭。
他的聲音變得低沉:“并沒有什么意義。
“我只是單純的……不想死去。”
他緩緩說道:“我當然知道,我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的使命。但至少我的第二世也是真實的——我所認識的人、見過的事,根植于那些記憶上的我的人格,都是真實的。
“我為了錯誤的使命而多活一世……但從第二世開始,那也是屬于我自己的人生。
“盡管最開始的理由是虛假的,但我的‘存活’卻是唯一真實無誤的東西。我不想要死,哪怕是再壯烈的死亡也不要。
“我不想要成為英雄,也不想要被歷史所銘記。我根本就不恨諾亞……我只是想要活著。因為我只要活著,我就是真實的——我所創造的、我所留下的一切,都是真正的歷史。
“那么我當然要拋棄虛假的東西,迎向真實。”
腓力緩緩答道:“我已經活累了,所以我想死——但我也只能因此而死。
“我不會回頭去看,陛下。我絕不會認為自己最初的轉世,抱著錯誤的目的……即使我已經忘卻了目的,但我也留下了結果。
“——所以我絕不會認為,那是錯誤的。”
腓力的言語清晰無比。
他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轉世是錯誤的。
但假如承認這件事,那么“第二世”所做的事就是全盤錯誤的。
那么只要否認它,順著第二世的步伐繼續前行……只順著自己記住的事來行事。那至少對于腓力自己來說,就等于他一直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但你這是逃避。”
安南輕聲說道。
“陛下,我是為自己而活的。”
腓力沉聲道:“記憶又不是我主動拋棄的。那么只要我不回頭看——我就沒有逃走,而是在沖鋒。”
“即使那已經與最初的方向截然相反?即使你自己也知道真相?”
“在我所認知、所經歷的世界中,”腓力答道,“并不存在那份最初的方向的證據。就算如何推理,也只能將其視為一種可能。
“但一切的‘可能’都是虛假的,我所做過的事才是真實的。
“——我即使是逃走,也將是挺胸抬頭、義無反顧的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