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問,就自己去問。”
劍圣看著劉大虎說道。
“爹……是他們讓我來求您。”
劉大虎有些委屈。
“陳大俠當初來找為父時,給咱家挑水劈柴,所求,不過是為父指點一二罷了;
求劍,也是求學求知的一種,你既然心有疑惑,沒可問的人也就罷了,眼前既然有,為何會羞于去問?
沒無畏之心,安能成無畏之道?”
劉大虎被劍圣說得面色發紅。
帥帳外,陳仙霸和鄭蠻對視一眼,二人眼里都有些悻悻。
這件事,還是他們攛掇劉大虎去找的劍圣。
“爹,我是怕問了不該問的,會被王爺怪罪。”
劍圣沒好氣地瞥了這個繼子一眼,道:
“他會因為你問了一件事兒就將你軍法從事?就會砍了你?”
言外之意,你爹的面子,這么不值錢?
這是大家都懂得潛規則,可問題是,劉大虎一直不愿意去承認這個潛規則。
少年郎自有少年郎的驕傲;
劍圣擺擺手,道:“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
劉大虎只能走出去。
陳仙霸伸手拍了拍劉大虎的肩膀,道:“罷了,咱自個兒去問吧。”
親衛,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他們仨,其實是負責王爺帥帳內外的事務,按照后世的說法,相當于是勤務兵。
眼下,月明星稀,大軍在此宿營,此處距離三山關已經不遠了,前軍那邊,說不得已經開始交鋒了。
可中軍帥帳,卻依舊不緊不慢的樣子。
陳仙霸一揮手,
劉大虎帶著新泡好的茶進來,鄭蠻端著洗臉水跟著,陳仙霸進去后,則開始添帥帳里的燈油,一切,都平日里沒什么區別;
王爺斜躺在虎皮毯上,手里拿著一本書在看。
大軍分為三路,自己所領的這一路又分為了前中后三部,故而此時王爺倒是沒太多案牘需要處理。
書,是在趙國皇宮找的,里面記載的是趙國歷代皇帝的隱私;
這應該是王室的大秘密,但趙國王室卻一直有人專司記錄,不過肯定不可能公之于眾的,只有歷代趙王可以翻閱看看自家祖宗到底做過些什么事兒。
國事、外教、朝政什么的這類王爺都直接跳過了,專挑隱私來看,里面不乏扒灰的部分;
看得正津津有味著呢,卻忽然發現這仨做完了事情后居然沒走。
放下書,
鄭凡看著這仨。
陳仙霸先一步跪伏下來,行禮道:
“王爺,屬下對此次行軍有一事不明,不知該不該問。”
劉大虎和鄭蠻兩個也都跪伏了下來。
這仨,都是立志想要當將軍的。
劉大虎還需要成長,鄭蠻從小到大狼性就足夠,至于陳仙霸,其功勛和能力,現在外放出去當一參將都綽綽有余了。
仨都很有上進心,平日里跟在王爺身邊也是在盡力揣摩和學習;
畢竟,
軍中人盡皆知梁程將軍和金術可將軍,都是王爺一手調教出來的。
但軍中又有規矩在,有些該問,有些又不該問,哥仨實在是有些拿不住,就是脾氣最暴躁的陳仙霸在王爺面前也一直溫順如鵪鶉;
故而,他們先前是鼓動劉大虎去請劍圣來問,畢竟平日里王爺和劍圣之間的關系他們也看在眼里,
最重要的是,
劍圣似乎經常在王爺身邊問東問西。
但劍圣問事情只是自己想問,他還不至于要幫這仨小子來請教,再者,這也不符合規矩,他去問了鄭凡再回過頭教他們,這叫什么事兒啊?
“問吧。”
見王爺答應了,哥仨都松了口氣。
陳仙霸開口道;
“王爺,屬下得知,當初宜山伯想要提前設伏吞并掉三山關出來回趙國國都的那支兵馬時,三先生是按照王爺您的吩咐制止了宜山伯。
那為何現在,待得那支兵馬返回三山關后,我大軍如今又要去攻打它呢?”
人家在野外時不打,為什么要等人家回關內后再打?
這,豈不是脫褲子放屁,不,是脫褲子特意踩起高蹺來放。
鄭凡的指尖在帥桌上輕輕敲了敲,道:
“因為本王事先沒料到,趙國都城居然自己開門投了,這對本王的原本的布局,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有時候,你的對手忽然間變得很菜,不用著急高興,因為你的節奏很可能也因此被帶壞,看似是你占到了便宜,但接下來,可能會陷入無措。
鄭凡端起茶,喝了一口,繼續道:
“趙國,蕞爾小國,若是沒有身后大國的干預,燕楚乾三國,任何一方想滅它,都輕而易舉。
這趙國都城,對本王而言,也并沒有那般足以看重。
本王原先的計劃是,三路大軍,以游走劫掠的方式,一方面給梁地的乾楚聯軍制造壓力,另一方面我軍也可以尋找破綻。
一如江湖上的那種假把式高手過招,喜歡繞圈圈走好幾道,本質上,差不離。
就像是下棋,本王已經落子了,就該輪到他們接招了,然后,本王才好見招拆招。
為將者,千里獨行,喜用奇兵,這是能力,本王年輕時,也喜歡干這種事,但那時本王只是王帳下的一名將領而已。
為帥時,當思慮全盤;
李富勝可以輸,輸了,大不了局面被動;
本王要是輸,局面就得崩盤。
這個道理,你們得懂。
最近不懂的那位,姓年,現在在京城皇宮里當太監。”
哥仨一起小雞啄米般地點頭。
鄭凡繼續道:
“一開始沒吃掉那支三山關的趙軍,是因為沒這個必要,反而會打亂本王自己的節奏;現在,本王拿下了趙國都城,那名姓關的三山關守將自立為王了。
他的家眷,其實還在國都,已經被看押了起來,但據說,他還有外房,也就是還有私生子,而且,其年紀,也不算很大。
最重要的是,在我大燕軍隊大軍壓境的前提下,他敢直接自立為王明火執仗地與我大燕為敵,必然是有所依仗的。
再者,他當初駐守三山關時,曾主動配合乾楚聯軍圍殲虎威伯,這意味著其人和乾楚之間,有著很深刻的聯系。
想來,
是趙國國都所發生的事兒傳遞到了梁地。
那位姓關的將領,自立為王,是得到了保證,他有了底氣去搏一搏這龍椅上的富貴。”
劉大虎在消化王爺的話,
鄭蠻在思索,
陳仙霸則猛地抬頭,恍然道:
“王爺一直以來都沒在意那支趙軍,王爺的目的,也不是那支趙軍。”
鄭凡看著陳仙霸,
按理說,
此時他應該露出欣慰的笑容,贊嘆一番孺子可教;
但可能是自己“小人”做久了,亦或者是自己內心的陰暗面太大了,更可能是當初的自己在靖南王面前時,差不離也是這種“驚才艷艷”的形象;
眼下看著陳仙霸,
就像是看著當年的自己;
只不過,自己當時是有梁程在開小灶,甚至可以提前押題背答案,而陳仙霸,卻完全靠的是自己的天賦。
這個燕地漁村走出來的孩子,他真的天生就是當大將軍的料。
陳仙霸自然不曉得面前王爺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繼續興奮地道:
“這就是王爺您的見招拆招,那位自立為王,王爺順勢命宜山伯率前軍攻打三山關,王爺再親自率中軍跟進。”
陳仙霸說著說著站了起來,走到帥帳前的地圖上,手指著三山關前的一處位置:
“我軍現在就在這里駐扎,繼續向東,就能到三山關,但屬下認為,王爺您壓根沒打算從這里去三山關加入戰局,而是打算明日起,從此地繞后。
我軍以騎兵為主,腳程上可以比乾楚聯軍更為縮減時間,而王爺您,最擅長的就是騎兵大迂回的作戰。
三山關處,必然是乾楚聯軍的兵馬,他們打算趁著我軍進攻三山關趙軍的契機,對我軍進行一次反伏擊。
而王爺早早地洞悉了他們這一招,這是以宜山伯的前軍為誘餌,我中軍為后手,繞后三山關,堵住乾楚聯軍這一部的退路,在前后夾擊之下,徹底吃掉這一部乾楚聯軍。”
陳仙霸越說越興奮,
甚至還伸手在三山關這塊區域不停地畫圈,
“三山關是趙地和梁地之間的紐帶,拿下這里,吞掉這支乾楚聯軍的兵馬,梁地的西大門,就此向我軍洞開。
梁地之防御,由此而出現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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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時,
乾楚聯軍坐視這漏洞不理,我軍即刻由此滲透進梁地,一舉化被動為主動,只要纏上去,乾楚聯軍其他諸部,至少有一半,就完全失去了撤出梁地的可能,可謂是堵住了其退路。
若乾楚聯軍想要堵住這個窟窿,就必須集結其他幾部,來強行逼退我軍;
但那時,其其他方面防務必然空虛,我左右兩路大軍,可從魏地、齊地順勢切入梁地,再來一次更大規模的三山關之戰,一舉將乾楚聯軍覆滅在梁地!”
“啊!”
說完這些后,
陳仙霸長嘆一口氣,
“王爺,屬下后悔來您這里當親兵了。”
“手癢了,想單獨領兵出去打仗了?”
此時,平西王正默默地抽出一根煙,還處于“消化”過程中的劉大虎本能地起身用火折子幫忙點煙,卻發現王爺手中的煙在微微顫抖;
劉大虎“會意”,
將王爺的煙拿過來,在自己手背上敲了敲,這還是出南門關時,天天教給他的細節。
陳仙霸聞言,搖頭道:
“因為我發現,王爺的兵法,我這輩子可能都學不完,不學又不甘心,沒學完,又不愿意就此離開。”
這馬屁拍得……
可你也能瞧出來,這孩子說這話時,是誠心誠意。
這孩子,傻子都能看出來,是有大氣運的。
漁村里的老儒生,放著正兒八經的鎮北王世子不去勾搭,一門心思地在他身上,可以想見,在老儒生看來,此子一旦長成,其成就,不會比王府世子低;
其自身,又有極強的武道天賦,同時又兼具兵法天賦;
這,不由得讓鄭凡想到了老田,一個,世人眼中的大燕軍神。
“無妨,兵法,還是得多參悟和親自練手,以后,有的是機會。”
猶豫了一下,鄭凡還是沒說出讓其親自領一小部借此機會下下場的話。
不是舍不得,不是擔心其快速成長,
事實上,
這種大方地給機會,更像是一種捧殺。
你去沖鋒吧,
你去陷陣吧;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他陳仙霸再天賦絕頂,也沒當初自己身邊那七魔王的配置,提前放出去,說不得就夭折了。
“是,王爺,屬下明白。”
“來,仙霸,到本王跟前來。”
陳仙霸雖然疑惑,但還是很聽話地走過來。
“再近一點兒。”
“彎腰。”
“再低一點兒。”
“腦袋湊過來。”
陳仙霸近乎跪伏在王爺跟前,
平西王伸手,摸了摸陳仙霸的后腦。
而后,
又摸了摸。
“行了,下去吧,以后有什么想問的,大可直接問。”
“謝王爺!”
問完了心中疑問,又得到了來自王爺的承諾,陳仙霸極為高興地帶著劉大虎和鄭蠻離開了帥帳。
鄭凡在帥桌后坐了一會兒,這才起身,他忽然覺得有些發悶,想出去透透氣,可剛走出帥帳,就看見劍圣站在外頭,冷不丁的,鄭凡被嚇了一跳。
“怎么都不出聲呢?”
鄭凡有些埋怨道。
劍圣開口道;
“剛在你隔壁帳篷里,龍淵察覺到你散發出來的那一絲……殺機。”
“嗯?”
鄭凡有些意外。
劍圣則開口道;“想來,不是對我家大虎的。”
“你想哪兒去了。”
劍圣卻道:“要真是對我家大虎的,我得該多欣慰啊。”
“我的格局,沒那么低。”鄭凡說道,“但我又是個常人,偶爾的情緒流露,不也很正常么?
就像是在街面上看見美人,人長得美,我就多看幾眼,但也就局限于多看幾眼罷了,還不至于沒格調到去強搶民女。
就像是那位趙國王后,哦不,現在的太后,那身段,嘖嘖,可我不也一根手指都沒碰么?”
劍圣看著鄭凡,道:
“三先生有次和北先生吵架,我聽到了一句話。”
“什么話?”
“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事實,你剛剛的話,多了些。”
“你忽然跟我說我流露出了殺機,讓我有點慌吶。”
“所以,到底是戳中了心思?”
鄭凡沒回答。
“你馬上就要有孩子了,而且還是兩個,總不可能,兩個都是閨女,有了兒子,就不一樣了,如同當年的田無鏡那般。
你殺了趙九郎,是因為趙九郎當年做了那件事。
但你現在捫心自問,你是否也會擔心,日后成長起來的陳仙霸,會成為另一個……現在的你?”
“我很局氣的。”
“我知道。”
鄭凡干脆席地而坐,
“人本身就是矛盾的產物,我欣賞陳仙霸,也希望能帶好他,還有一件事,你說錯了。”
劍圣挑了挑眉毛:“哦?”
“我不怕他陳仙霸像我,我怕他,不像我。”
劍圣聞言,若有所思,隨即,微微頷首。
鄭凡拍了拍自己的膝蓋,繼續道:
“老虞,你我親如兄弟。”
“過了……”
“你應該懂我,我鄭凡,向來對什么禮法祖制皇權規矩是打心眼兒里不屑一顧,但對老田,我如何?”
劍圣笑了笑。
若是陳仙霸日后能像平西王對待靖南王那般對待平西王,確實沒什么好顧慮的。
“還有,你說你察覺到了一絲絲的殺機。”
“是。”
“不是我怕什么此子日后脫離我的掌控,也不是擔心我兒子以后制服不了他,你說的這些,我其實都沒考慮過。
我當時,
可能只是對他,
有那么一點點的嫉妒。”
鄭凡雙手撐在身后,整個人對著明月;
“看見他,就想到當初的我,讓我覺得自己……”
劍圣開口道;“其實,你年紀不算大。”
鄭凡卻搖頭道:
“老了。”
劍圣沒陪著一起坐躺下來,而是繼續站著,道:
“我覺得,可能是一直站在后頭的原因,下次,你可以再親自上前沖一沖,興許就能感覺到自己又變得年輕了。”
“不不不,你不懂。”
“我不懂?”
“坐在后頭,感慨一聲自己‘老了’,其實是一種情緒上的感慨和……享受。”
“呵。”
不知怎么的,劍圣腦子里在此時想到了那位力先生常喜歡說的那仨字。
那仨字,有時候擱在這位王爺身上,是越品越貼切。
“還有,我如果上前沖鋒了,你兒子作為我的親衛,肯定會跟著我一起沖,到那時候,你是先保護你兒子還是先保護我?”
劍圣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兒子。”
“你可以稍作沉吟再回復的,不用這么急。”
劍圣搖頭道:“猶豫了,就怕你誤會。”
“嘶……”
鄭凡指著站在那里的劍圣,
“老虞啊,你真的不像以前的你了,怎么變得和………”
“怎么不說了?”
“不想說了,也怕你誤會。”
鄭凡拍拍屁股,站起身,
“睡了睡了,明兒就得開始趕路了。”
說著,
鄭凡轉身,又看向劍圣:
“你剛說完太久不沖殺于前,沒了青春,但實則是若是遇到順風局,我懶得上去得瑟了。
但凡還需要我領著王旗親自壓上的,都是最為兇險緊迫的局面。”
“所以,我們的王爺,到底是什么意思?怕他們難打,畢竟可是贏了李富勝的。”
鄭凡搖頭:
“不,我是怕他們不經打,沒嚼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