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病,來得突然,好得也很快,有四娘的細心照料,除非真的是天絕姬家,硬要收走小傳業的命,否則還真的很難出什么大問題。
但據四娘的觀察來看,這孩子的身體,真的很差。
四娘說的是心神方面,而且還打了個比方,說這就是年輕版的“黛玉病”,哪怕不是慪那家長里短,但心思太重,神思惘亂,會讓本在長身體固本培元的年紀就開始持續地流出。
劍圣也親手給這孩子檢查過身體,得出的結論,不是什么練武的材料,資質平庸。
似乎是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太重了一些,劍圣還打了個圓場,說這孩子把天賦都點在了腦子上。
然而,因此無法避免的就是“頭重腳輕”。
孩子變成這個樣子,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來自于他父皇以及他皇爺爺所帶來的皇室傳承的壓力。
他姬老六是個打不死的小強,是個另類,但并不意味著他兒子能在這一點上完美繼承他的衣缽。
而先帝爺在駕崩前,
看著躺在床上的姬傳業,
所說出的那句:
“好圣孫。”
其實也變成了千斤墜,直接壓在了孩子稚嫩的肩膀上。
皇帝是以己度子,
先帝是將孫子看作了被自己揉捏卻還一直保持逆向增長的兒子,
終于,
早早地將這位大燕太子給逼入到了如此境地。
這個年代,望女成鳳倒不多,但望子成龍那真是相當的嚴重;
在天家,則更是已經扭曲到了可稱變態的地步,更變態的是,他們還習以為常。
何皇后在得知兒子要被送晉東時的傷心,可能不僅僅是因為兒子要離開自己身邊,而是她清楚自己兒子的身體狀況。
站在母親的角度,她擔心的是,此去晉東,會不會就是母子的永遠訣別?
這不夸張,一點也不夸張,這個年代,幼子早夭的概率,真的不低。
生養八個孩子,最終能有四個活到成年已算是不易。
耽擱些時日后,
隊伍,終于進入了奉新。
“喏。”
鄭凡將太子放在了地上。
太子倒是沒顯得有多拘束,真正見過世面的孩子,是不會去畏生的,而且有什么事兒他都習慣放在心底自己慢慢地反芻,喜怒不形于色,是天家的標配,他早早地就已經入門。
反倒是站在那里迎接他的天天,
在看見太子時,
居然難得的有了些手足無措。
看著太子弟弟,笑笑,
再抬頭看向自己的干爹,笑笑;
天天唇紅齒白,面容粉嫩,依舊是個精致的瓷娃娃;
而太子,年紀小,體格也瘦削,天天站在他面前,明顯就大了。
他屋子里,被加了一張床,天天知道以后就有一個弟弟會陪著自己了,他很開心,但從小到大,除了去年開始可以偶爾地和劉大虎劍婢他們玩一玩,大部分時候,他還是一個人獨處。
原本期待著二娘肚子里的寶寶出來后可以陪自己玩,
沒想到,
有一個先到了。
天天很開心,但正因為這種開心,讓他一時間也不懂該如何表達。
只能從自己的兜里,取出了一把糖炒栗子,遞給太子:
“弟弟,吃。”
太子伸手接了過來。
鄭凡走上前,將天天抱起,對著他的臉用力地砸了一口。
不同于太子這個被姬老六硬塞過來的,
天天才是他平西王的真正心頭肉;
自打襁褓時就看著他長大,每次出征回來都先能發現孩子長大了一點,無微不至的父愛這肯定談不上,但這孩子卻真的填充著鄭凡的心胸絕大部分的柔軟。
“咯咯咯………爹,胡子,疼呢。”
出征歸來,胡子自是沒功夫修理的,燕人不太講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種說法,鄭凡也到了不用靠蓄胡子來維系自己形象的地位了,平日里,胡子還是經常剃的,也就下顎位置留一小撮。
“天天,以后,你負責照看弟弟。”
“好的,爹。”
天天應下了。
鄭凡將天天放下來,對姬傳業道:“傳業,叫哥哥。”
天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臉上,帶著明顯的期待。
姬傳業后退半步,雙手搭合向前,恭敬地行禮道:
“傳業,見過天天哥哥。”
唔……
天天也后退半步,也已很規矩地方式行禮:
“天天,見過傳業弟弟。”
這一幕,看起來極為滑稽。
不過,好在孩子到底還是孩子,沒出現“本宮見過靖南王世子”這種嚴苛標準的戲碼。
“天天,好好照顧弟弟。”
天天點點頭,道:“好。”
“你們去玩兒吧,爹外頭還有事兒。”
“孩兒告退。”
姬傳業也準備向鄭伯伯行禮告退,卻被天天伸手拽住了手腕,
“弟弟,哥哥帶你去看……”
太子身形一個踉蹌,平衡沒把握住,摔倒在地。
額頭磕在了地上,破皮了。
“………”天天。
只能說,天天平日里一起玩的,都過于“牲口”,就是劉大虎和劍婢也都是大孩子,且都習武,他自個兒也敦實得很,對太子這“弱不禁風”,還真有些不適應。
邊上,小張公公近乎要張開嘴尖叫起來。
但伴隨著鄭凡目光向他掃來,他馬上又將嘴給閉了回去。
入侯府時,小張公公就看見了侯府門口的兩尊石獅子。
“小孩子,有個磕磕碰碰很正常的事,張公公。”
“王爺,奴才在。”
“我準你在府里住下,平日里也能向太子請個安,但別管太寬。”
這不是威脅了,這是明明白白地警告。
“王爺放心,奴才明白。”
鄭凡先行離開了,前頭簽押房里還有事情等著他處理。
“弟弟,對不起。”
天天看著姬傳業額頭上的傷口,對著那里吹了吹氣。
姬傳業沒生氣,而是道:“是傳業自己不小心,不干哥哥的事。”
小張公公小心翼翼道:“殿下,奴才給您上藥吧,奴才去問問府里的藥房和大夫在哪里……”
原本,
太子的行駕有護衛有奴婢有老師,吃穿用度,一應俱全,但因為鄭凡去接孩子時,是直接抱著孩子就走的,導致最后除了張公公作為貼身伴伴還能跟著,行駕的其余人,都只能打道回府。
小張公公是“初來乍到”,也不曉得府里的大夫到底在哪兒。
按理說,這么大一個府邸,應該是有專供的醫者的。
小張公公想錯了,府里,沒專門的大夫。
一來府里的人本就不多,且這不多的人里,會生病的,也是少數;
且四娘、瞎子、薛三等這些,其實都會“醫術”,尋常的頭疼腦熱的,順手看看也就行了。
“后宮”里的那倆夫人,也是四娘開方子幫她們調理身體。
天天看著太子額頭的傷口,對小張公公道:“我知道。”
小張公公是知道這位爺的身份的,也從剛才的情形瞧出來了平西王爺對這位世子殿下的愛護,雖然說出去很難讓外人相信,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在這座府邸里,眼前這位世子爺可比大燕的太子,更得貴寵。
“那就麻煩世子殿下了。”
天天低頭看著太子,問道:“弟弟能走不?”
“能的。”
“那跟我來。”
天天牽著姬傳業的手,大娃帶小娃,倆人進了后宅。
小張公公因擔心太子爺的傷,也跟在后頭。
然后,
三人來到了一處小院外,小院內,鳥語花香,應當是暖房。
天天牽著太子走了進去,小張公公也走進去,隨即愣住了,這亭臺這題字這布置,分明是哪位夫人的小院。
自己冒冒失失地闖進來,實在是……
隨即,
小張公公低了低頭,
而后又抬起了胸膛,
自己一個公公還在這里擔心個什么勁兒。
天天小聲喊道;
“蛇蛇,蛇蛇?”
小張公公點點頭,應該是這位夫人院子里有一位叫姓“佘”的女官,善于醫術。
而后,
小張公公忽然間感到后背發涼。
他修習了一點煉氣之法,但道行太淺,扭過頭,看見一尊巨大的蛇頭就立在自己身后。
“護駕!”
小張公公立馬尖叫了一聲,向后跳躍,擋在了太子跟前。
太子也愣住了,
鄭伯伯帶過自己騎過貔貅,且宮內大祭典時,各式各樣的貔獸其實也是不少的,看久了,就將貔貅貔獸當另一種馬匹來看待了;
冷不丁地一頭巨大的青蟒就出現在了自己面前,還真是……嚇人。
天天主動走到青蟒面前,青蟒低下頭,用自己的腦袋蹭著天天。
“呼……”
“呼……”
太子和小張公公幾乎同時舒了口氣。
青蟒很嚇人,但好在,是家養的。
雖然,他們不知道妖獸為何不養在御獸監里,而要養在家里。
天天拍了拍青蟒,隨即自青蟒身上掉落下一片蛇鱗,天天撿起蛇鱗,來到了太子面前,將蛇鱗覆在了其額頭傷口上。
當即,一股清涼的感覺襲來,很是舒服。
“不痛了吧?”
“嗯。”
天天放心地笑了。
以前學走路時,天天也會走路摔跤,小孩子嘛,很正常,青蟒就會主動地掉下自己的蛇鱗來讓你敷傷口。
這玩意兒可以入藥,活血化瘀,清熱解毒。
“弟弟,你餓了沒?”天天問道。
太子搖搖頭。
“那我帶你去玩那個。”
天天帶著太子去了自己的小院兒,院兒里有很多玩具,主上疼愛這個干兒子,命三兒在這里做了很多旋轉木馬、蹺蹺板,幾乎就是一個小型的游樂園。
太子先坐到了蹺蹺板上,
然后,
天天也坐了上去。
天天下來了,
太子上去了,
然后,
就不動了。
“唔……”
天天以前沒遇到過這種事兒,因為以前坐對面的是魔丸。
邊上的小張公公也看明白了,走過來,伸手抓著太子這邊,慢慢地下壓,再慢慢地放。
這樣一上一下,倆孩子終于玩起來了。
接下來,倆孩子又玩了很多其他的玩具。
可把小張公公給累壞了,這腰啊。
在倆孩子開始玩滑滑梯時,
小張公公撐著腰,扶著一根柱子,得歇歇。
隨即,
小張公公看見不遠處的草叢上躺著一只黑貓和一只狐貍,倆動物似乎樂得清閑,曬著太陽。
見小張公公看向自己,
狐貍也不知道從哪兒刨出來一個蘋果,一推,一滾,徑直到了小張公公腳下。
緊接著,
狐貍又躺了回去。
小張公公皺了皺眉,但還是彎腰將蘋果撿起來,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后,咬了一口,嗯,很甜。
見過了那條養在家里的青蟒之后,小張公公覺得自己在這個府里看見什么都不覺得奇怪了。
這時,小張公公發現院門那兒有人過來了,扭頭一看,雖然那位沒穿宦官服,但他一眼就瞅見了是同行!
趙成看著小張公公身上的燕國宦官服,也驚訝了一下,但再看看里頭正在玩耍的倆孩子,也就不意外了。
他是當初鄭凡在楚地帶回來的自己割了自己的少年,如今不在侯府里當差,而是在下面做一個管事的,地位也挺高,但名義上仍屬于公主的院里人,今兒個公主和三夫人去了果園采摘了不少果子,他陪同去了,按照公主的吩咐,送來一些洗干凈的果子給孩子們嘗嘗。
小張公公走上前,從趙成手里接過了托盤。
趙成上上下下仔細看了一遍小張公公,
笑道;
“還是有些想念這身感覺的。”
合著這一刀下去之后還能改行的?
小張公公不知道該怎么接趙成的這話。
趙成行禮,告退。
沒拜見世子,也沒拜見太子,這是府里后院的規矩,在天天面前,府里的人被要求盡可能地少一些禮節,多一些自然。
小張公公拿著托盤,準備去給倆孩子去吃,誰曉得那狐貍和黑貓忽然竄到了他的身上。
猶豫了一下,小張公公沒反抗。
黑貓和狐貍用鼻子在托盤上的果子上嗅了嗅,確認沒問題后,倆動物一起扭頭看向小張公公,
然后對著他,一起點了點頭。
小張公公眨了眨眼,
也點了點頭。
黑貓和狐貍就心滿意足地跳下來了,倆貨繼續躺那里曬起了太陽。
小張公公則端著水果去給倆孩子送。
太子出了一身的汗,天天則氣都不帶喘的。
倆孩子一人手里拿著一個果子,開始咬了起來。
“天天哥。”
“昂。”
從先帝爺那邊算起來,
天天應該是和姬老六同輩,所以天天應該是姬傳業的叔叔;
但從鄭凡那里算起來,鄭凡和姬老六是兄弟相稱,就又是哥倆了;
倆孩子互相喊叔叔侄兒的,太怪,所以一開始就以兄弟相稱。
“你每天就自己一個人玩么?”
姬傳業看出來了,這個院子里,似乎連個仆人都沒有。
“不是啊,有姐姐。”
“姐姐?”
“嗯,姐姐對我可好哩,在家里時,姐姐就陪我玩。”
“傳業也想拜見一下姐姐。”
“好。”
天天答應了。
“姐姐不在家么?”姬傳業問道。
“在家。”
小張公公聞言,道;“敢問世子殿下在哪兒呢,奴才去請來。”
既然是太子爺要召見,理應喊來見見的。
小張公公清楚,靖南王就這一個獨子,平西王的孩子還在夫人們的肚子里,所以世子殿下所說的這個“姐姐”,應該是府里的某個平時負責照顧他的丫鬟。
天天抬起頭,笑了,
“姐姐來了。”
“來了啊。”
小張公公也看過去,然后,嗯?人呢?
姬傳業也疑惑道:
“天天哥哥,姐姐在哪里啊?”
“是啊,世子殿下,人呢?”
“姐姐就在這里啊,就站在公公你旁邊。”
小張公公低下頭,看向自己腳下,什么都沒看見。
“世子殿下,您是在開玩笑吧?”
就在這時,
小張公公忽然感到自己身下傳來森然的寒意,再低頭看下去時,發現一個怨嬰,正抬頭看著自己,面帶陰笑。
“………”小張公公。
“魔丸,主上吩咐了,太子身子虛,別靠太近。”
阿銘拿著酒壺走了進來。
魔丸又回到了石頭里,落回到了天天的腿上。
小張公公張著嘴,深吸了好幾口氣,此時此刻,他很想喊一聲“鬼啊”,但還是強行壓住了。
他是皇宮里的奴才,奇聞異事見得多了,宮里也有不少,但是真沒料到第一天進侯府,就能遇到得這般“豐富”。
小張公公撫摸著自己的胸口,腦子里有些空白。
“天天,主上要練刀了。”
“是,阿銘叔叔。”
天天看向還有些不知所以的太子,問道;
“弟弟,去不去看爹練刀?”
“好啊。”
天天牽著太子的手去了前院。
“嚇壞了吧?”
阿銘看向小張公公。
小張公公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還在繼續撫著自己的胸口,道:
“還好,還好。”
“喝一口,壓壓驚吧。”
小張公公點點頭,道:“多謝,多謝。”
接過酒壺,
喝了兩大口,
小張公公伸手擦了擦自己的嘴唇,再看向自己的手掌,
是血!!!
翌日早晨,
鄭凡照例過來和自己兒子一起吃早食,太子也坐在一邊。
“咦,張公公呢?”
太子回答道:
“回鄭伯伯的話,張伴伴他水土不服,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