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文學)
窩頭,
魚湯,
就兩樣菜。
李良申和嬤嬤面對面坐著;
陳仙霸在床上趴著,眼珠子時不時地在李良申身上轉悠。
老儒生回來了,他去打了點酒,外帶兩份熟食,交阿飛擺盤,自己也不上桌,走到門口,想坐門檻上,猶豫了一下,干脆走了出去,在外頭坐下。
阿飛擺盤,放好。
特意留下了一些熟食沒放進去,走到床邊,遞給陳仙霸。
陳仙霸毫不客氣,張嘴就吃,
兒豁,舒坦!
阿飛笑了,又去將酒勻出一大杯,遞給了陳仙霸。
陳仙霸一大口酒下肚,只覺得渾身愜意,身上被李良申打出來的傷,一下子也就覺得不算什么了。
只能說,
有些人生下來,就是預備著以后大場面的話。
哪怕他可能出身于鄉野,現如今最大的本事是打漁;
哪怕他可能出身于一個寺廟,一個破碗一襲破袈裟,食不果腹;
哪怕他可能出身于一個驛站,成天渾渾噩噩就是在混個日子。
這類人,
只要給他們機遇,
風雨一至,就當即化龍給你看看。
只不過,李良申對此,并不是很上心,至少,是遠遠不如老儒生那般上心的。
因為位置不同,環境不同,高度也不同,所以看到的風景,自然也就不同。
軍中,類似這般的“猛虎”,不是很多,但絕不是沒有。
鎮北侯府下的七大總兵,除了青霜以外,都在官面上冠之以“李”姓,這六位姓李的哪個不是軍中猛虎?
就是靖南軍中的羅陵那幾個,也絕非等閑之輩。
可問題是一通對外征伐打下來 封侯的就兩個。
其中姓姬的那個不算,
唯一一個異姓的是那個姓鄭的。
在李良申這個位置上他清楚地明白腦子和格局有時候是比武力更為強大的兵器。
就是田無鏡 誰又真的會把他當作一個江湖一等武夫來看待?
這孩子,就算再天賦異稟那姓鄭的身邊擱一晉地劍圣,他能闖得過去?
老儒生沒怎么見過真正的大世面所以對這孩子稀罕得不得了。
“我覺得,侯爺不會做出那種事。”李良申對嬤嬤道。
百年鎮北侯府,固然已經封王但自家人說話時依舊習慣了老稱呼。
嬤嬤笑了笑,“田家的人也從未料到過那一晚田無鏡會在皇后娘娘歸府省親時做出那樣的事來。”
這回答,有理有據。
嬤嬤又道:“夫人當年早就對我說過,這大燕的陛下,是個瘋子,那田無鏡,也是個瘋子。”
說到這里,
嬤嬤頓了頓,
繼續道;
“那你說,能和那兩位站在一起的咱們侯爺……呵呵。”
李良申沉默了,在這件事上,如果站在事后智者的角度來分析,確實,如果當年侯府有小侯爺,現如今的大燕,完全會是一個不同的現狀。
別的不說,
就說當年侯爺陳兵二十萬鐵騎向東,和朝廷大軍對峙演戲,演給門閥世家們看時,
要是家里有小侯爺在,
鎮北軍說不得就假戲真做了。
正是因為沒有男丁子嗣,所以很多事情,在往上摸的時候,就給人一種無根浮萍之感。
只是,
那畢竟是過去了。
想當年是鎮北軍一家獨大,三十萬鎮北軍鐵騎,完全不把大燕其他兵馬,甚至是不將整個天下其他兵馬放在眼里;
而現如今,
就是身為鎮北軍總兵的李良申也不得不承認,單純從兵馬精銳程度上來講,就算撇開靖南王不談,那靖南軍,已然成長成不亞于昔日鎮北軍的一支強橫野戰集團力量。
再加上田無鏡……
或者,
后頭再加個昔日自己可以一巴掌拍死,坐在那里像是看風景一樣看著走入軍中大帳的鄭凡——平西侯。
更甭提如今的鎮北軍,早就被切割過了,早不復當年之勢。
所以,
李良申開口道;
“現在,不會了。”
最好的造反時機,已經過去了,小侯爺,也可以回府了。
“既然現在不會了,那現在,又何必回去呢?”
“嬤嬤。”李良申伸手指著阿飛,“這孩子,是侯爺的嫡子,你就想讓他一輩子,在這小村子里蹉跎?”
“呵呵,世人茫茫,九成九的人,一輩子,不就蹉跎著么?怎么著,蹉跎,就不過日子了,就得死了?
那這世上,活人可就真少得可憐嘍。”
“他們,是沒得選,如果有的選,誰想一輩子這般過?”
“你李良申的話,怎么越來越多了?你應該喜歡用劍說話才是。”
“我的劍,從不對自己人出。”
“那我的態度,就是不同意。”
“嬤嬤,以前你可以不同意,你隔絕了對外的一切,所以才能和小侯爺在這村子里安穩度日這么多年。
這些年來,
江湖上,
官場上,
疑似的小侯爺,多的是。
但現在,
小侯爺的身份,已經暴露了,你,護不住他的。”
“暴露了?”
“是,否則,我怎么找得到這里來?”
事實上,這世上,真的想要完全隱藏下來,也并非很難,深山老林一鉆,也就藏下來了。
甭管是密諜司亦或者銀甲衛鳳巢內衛什么的,天大地大,總不可能開個天眼去找人抓人。
當然,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你安安生生地藏著。
古往今來,
藏匿被抓者,數不勝數,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他們雖然藏著,但心,卻沒抑制得住想要去躁動。
不是凡人,也按耐不住凡心,對外有了交流后,自然也就出了破綻。
嬤嬤十余年來,未曾聯系過侯府,這,就是最好的隱藏。
“唉。”
嬤嬤無奈地搖搖頭,
而在聽到這聲嘆息后,坐在門外的老儒生,脖子情不自禁地縮了縮。
“許是當年,應該將你殺了的。”嬤嬤說道。
李良申沒告訴老儒生顏非子的事,
但嬤嬤清楚,
真的會將自己身份不一般給暴露出去的,
只有坐在門外的那個儒衫老頭。
老儒生回過頭,看向屋內,道;
“倆孩子,眼瞅著都長大了,可不能耽擱孩子啊。”
嬤嬤笑了,
伸手,
指了指躺在床上的陳仙霸,
“你終究是舍不得這孩子。”
老儒生沒否認,而是聲音小了點,道:
“阿飛,這孩子,我也是覺得很聰穎的。”
“李良申,借你的劍,將那孩子給殺了吧。”
李良申站起身,
抽出了劍。
老儒生急了,馬上起身,對李良申喊道:“是我叫那個顏非子通風報的信,我是有功的啊,我是有功的啊!”
嬤嬤笑而不語。
許是在這陳家莊,亦或者是在附近的那座縣城方圓,老儒生,是智者;
但他的格局和層次,還是不夠。
李良申很平靜地回答道:
“李家的人,不管什么時候,都容不得外人去算計。”
牌局的高度,在這里,不是誰都能上來摸牌的。
皇子奪嫡,那是理所應當,身為皇子,沒那份心思,不去做那件事,還真可能被人瞧不起。
但異姓人敢動這個心思,敢做這種準備,那就是國賊,天下共討之!
阿飛擋在了陳仙霸面前,
很平靜地道;
“放下劍。”
李良申看著阿飛,道:
“陳家莊的陳阿飛,沒那個資格命令我這個大燕的總兵。”
緊接著,
李良申又道:
“鎮北王府的世子爺,有這個資格。”
二選一,
你自己來選。
這是威脅,
是的,
沒錯,
就是威脅。
你在乎什么,我就拿什么去威脅你。
你自己是否愿意接受?是否違背了你的本心?是否讓你不舒服不開心不愜意!
誰在乎?
當朝太子,他日子,過得開心么?
郡主被送入燕京城,等著大婚時,她,開心么?
世子爺,也不可能萬事都開心。
他李良申是個丘八出身,做到這個地步,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是自己的劍,是帶兵打仗的能力,而不是阿諛奉承溜須拍馬。
所以,
他完全不在意,世子回府之后,會不會因為今日的事而記恨自己。
因為,世子若是回府,世子就是世子了,他,依舊是總兵,一家人,算吧,但更重要的,是上下級的統屬關系。
上位者,
舍得殺自己么?
嬤嬤嘆了口氣,道;“何必?”
“嬤嬤自己心里也該清楚,事已至此,小侯爺,是回也得回侯府,不回,也得回侯府。
田無鏡的那個兒子,
養在平西侯府內,
這兩年,
也不見得就沒人打過那孩子的主意;
您一個人,
氣海也萎靡到如今的地步,
又如何可能再繼續護得住小侯爺?”
“呵呵,我原本想著,等我氣海完全閉合,修為全斷,我該死,也就死了唄,我養這孩子一遭,這孩子,總得給我立個碑,豎個墳。
接下來,
這日子,
也就是他自己的了。
他想平平安安做個普通人也好,有朝一日,忽然想回侯府也罷,
都隨他唄。”
“可惜,沒這個可能了。”李良申扭頭,看向坐在那里的嬤嬤,“他沒這個可能了。”
嬤嬤沉默了。
“李總兵,本世子,命你放下你的劍。”
李良申看著阿飛,
點點頭,
“喏!”
放下了。
其實,
沒多少知道自己身份的驚訝,
從震驚,到不敢置信,再掐一起掐自己的臉皮,看看是否在做夢,沒這些步驟。
為什么要瞞著孩子的身世故意不告訴?
嬤嬤很早,就告訴了這孩子,你爹,是大燕三十萬鐵騎之主,是鎮北侯爺!
為了孩子好,平平安安,所以不告訴孩子身世,非得等到自己死前,就剩一口氣,亦或者就如同說書先生那般,等到刺客上了門,給自己一劍,等到這娃兒,哭著喊著撲到自己身上,自己在彌留之際,再給他說說他的身世;
扯呢?
有這個鬼必要么?
在嬤嬤眼里,也就只有周先生講的故事里的那些傻子玩意兒才喜歡次次這般玩兒。
李家人,怎么過都可以,卻不能過得糊涂。
阿飛看向嬤嬤,
“婆婆,其實我早想過了。”
“真是自己拿的計較?”嬤嬤問道。
阿飛點點頭,道:“本想陪著婆婆,給婆婆送終的。”
“也一樣的要送的。”嬤嬤提醒道,“可不能白養了你一遭,你若是要回侯府,我自然也是會跟著去的,我也想夫人了。”
“那是自然的,生恩比養恩大,阿飛,不會忘。”
緊接著,
阿飛又看著李良申,道;
“我原本想著,送走了婆婆后,我差不多也就成年了,就可以離開陳家莊,去外面看看了,我很小就知道,我是誰的兒子,知道我不姓陳,姓李。
所以,我想去北封郡,去荒漠看看,可惜了,我腿是瘸的,當不了輔兵。
我又想著,在北封郡看看,走走,然后再去燕京看看,走走,不管怎么樣,既然知道了自己姓李,總得比別人多看看這世道上的風景,一門心思地埋頭過日子,總覺得,會是一種缺失。”
李良申蹲下來,擼起阿飛的褲腿。
嬤嬤開口道:“嬰孩時受的傷,還中了毒,我刮去了毒,保下了他的命,那塊地方的筋脈,先天被毀,藥石無用了。
說不得,連習武,也麻煩。”
“侯爺也不是高手,照樣可以統御大軍。”李良申說道。
“侯爺是因為曾受過傷,侯爺的練武天賦,本該極強。”
“這孩子,也是受傷,無礙的。”李良申站起身,問道,“可曾讀過書。”
蜷縮在門口的老儒生馬上舉起手,
喊道;
“讀過,讀過,讀書寫字,詩詞歌賦,我都教過,不說是全才,但基礎肯定扎實,您瞧瞧,他眼睛里哪里有半點村戶娃兒的混沌?”
李良申聞言,點點頭。
讀過書就好,以后,就省事了。
武功什么的,真的不重要,侯府不缺高手保鏢,也不會缺猛將。
當然了,
就算沒讀過書,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先前這孩子對自己的那一刀就說明,有這個心性,足矣。
換句話來說,
其實心性,才是最重要的。
坐那個位置,
你可以蠢,你也可以笨,你甚至可以天真,也可以浪漫,
這些有的沒的,你都可以有,
可唯獨不能缺的,
是——狠!
蠻人是狼,荒漠里的狼,你不夠狠,狼就不會畏懼你。
“婆婆,我想去看看,我想去問我爹一些事,有些東西,在我心里,憋了很久了。”
你說他是不想繼續在村莊里過苦日子了,想去榮華富貴,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人之常情。
你說他是想去求一個意念通達,問自己的父親一些事情,也是理所應當。
不想養自己,為何還要生下自己?
他其實一直在思索,思索自己的未來,思索自己的出路,思索自己的以后,所以,他想求個明白。
阿飛轉身,看向躺在床榻上的陳仙霸,
“跟我走吧。”
這是發小,
鐵一般的發小,
他對自己好,純粹是脾氣相投,不帶半點功利。
老儒生馬上揚起脖子,他心心念念所求的,不就是自己看中的這個娃兒,有一份更好的出路么!
現在,
要成了!
陳仙霸笑著搖搖頭,
“不,我不跟你走!”
“………”老儒生。
這一刻,老儒生恨不得對李良申喊道:劍來!
趕緊給老夫捅死這王八羔子!
阿飛對此并不意外,道;
“你還是想去找平西侯爺?”
“對,我說阿飛,你小子在陳家莊,都是由我罩著的,我跟你去鎮北侯府,豈不是變成你罩著我了?
說不得,我還得給你下跪行禮,喊你一聲小侯爺,然后別人知道我和你的關系,對我也會熱情殷勤一些。
不對啊,
我陳仙霸,
啥時候要靠這樣去過日子了啊?
嘿嘿嘿,
你且等著,
日后啊,
等我在平西侯爺手下混出個人樣后,再來找你,那樣,才有意思。”
每個人,都有自己心中獨屬于自己的路。
陳仙霸愿意和阿飛當朋友,是因為阿飛,他和其他孩子不同。
而阿飛愿意和陳仙霸當朋友,也是同理,不僅僅是為了那幾鍋魚湯。
陳仙霸是個頂天立地的……少年郎,
所以,
他覺得同樣出身于黔首的平西侯爺,才更符合自己對未來,對男子漢的想象。
阿飛對李良申道;
“可以送我這朋友去晉東平西侯府么?”
李良申點點頭。
阿飛轉而對陳仙霸道,
“送你去投軍,不會和平西侯爺打招呼,你父母這里,我可以留下一筆錢的,他們養老,也不用擔心的。”
“成,銀子就當我欠你的,以后我拿軍功賞銀來還!”
阿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其實,我一直以來都很想對你說,我家,很有錢得,我可以天天大魚大肉的。”
這是阿飛,隱藏在自己心底好幾年想要炫耀出來的話。
而這時,
嬤嬤開口道;
“鎮北侯府的男人,頓頓粗茶淡飯,連侯爺,也不例外。”
“………”阿飛。
要不然怎么會鎮北侯爺入京城,一口氣連點了好幾只烤鴨呢?
之前,沒人告訴阿飛這件事。
因為世人,真的不相信,百年鎮北侯府,日子會過得那般的清貧。
阿飛撓了撓腦袋,
嘆了口氣,
往床邊一坐,
“忽然,不想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