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伯爺沒想到,自己大舅哥的反應,居然這么快,也這么直接。
  像是紅帳子的老姐,領著你進去,領著你坐下,屁股還沒坐熱,你就出來了,然后你就出來了。
  事兒,
  是這么個事兒;
  流程,
  也是這么個流程;
  但就是讓人覺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有時候,太過爽利,往往會讓人覺得不爽利。
  眼下,
  鄭伯爺三路大軍殺入盤和郡,前鋒軍很快就和六公山前的楚軍前頭兵馬接觸了,雙方馬上進入了戰前哨騎廝殺環節,相當于一種熱身。
  坐船入楚以來,鄭伯爺一直受到沒騎兵的困擾,以前用慣了騎兵不覺得,但等到手頭真的沒馬時,
  才感受到這種掣肘和憋屈。
  現在,
  靖南軍鐵騎在自己手上,正是好好耍一耍讓那位大舅哥開開眼什么才是真正的大燕鐵騎的時候,大舅哥卻干脆了當地,
  跪了。
  跪得自然,
  跪得樸實無華,
  鄭伯爺牟足勁一拳頭砸進了棉花。
  “不過也好,仗,總算是要打完了。”
  鄭伯爺雙腳翹在帥桌上,四娘站在其身后,幫他按摩著頭部。
  “是的呢,終于要打完了。”
  “不打仗前,覺得日子太平淡,也枯燥,打仗后,才又覺得以前的日子,還是有太多太多的沒有去品味去享受。”
  鄭伯爺想自家的伯爵府了,
  想自己干兒子了,
  想嬌憨的公主了,
  當然,
  也想聽柳如卿喊叔叔了。
  這種生活,也挺好,時而出來打打仗,“卸甲”歸家后,才更懂得家的安逸;
  就跟小別勝新婚一個道理。
  “是的呢,這個世界精彩的地方,還有很多,咱們這幾年一直忙著打仗,都沒時間去看看走走。”
  “嗯,很快就可以了,最后收尾好的話,咱們手里以后會落下奉新、雪海關和鎮南關三地,以這三處為基點,大半個晉東,就算是落入咱們的治下了。
  接下來,發展就可以完全走上正軌,甚至,可以和我那大舅哥實現邦交正常化,做做買賣做做生意什么的。”
  “主上,這邊議和的事兒還沒定下呢,您就已經想那么遠了?”
  “都是現實的人,他會的。”
  鄭伯爺伸了個懶腰,
  “反正那之后,咱們就可以照著鎮北侯府的路子來發展,軍事民生兩手抓,咱們自己,倒是可以輕松一些了。
  說不定還能抽個時間走走看看,游山玩水什么的。”
  一路拼搏下來,
  所求的,
  不就是這個么?
  為什么史上那么多軍閥想要割據藩鎮,說白了,就是想要那種生死意志操之于己手的感覺。
  藩鎮割據,是人性使然,同時也是一個群體發展的必然。
  說白了,
  如果不是李梁亭和田無鏡,大燕這邊,兩大藩鎮是跑不掉的,完全可以對中樞朝廷聽調不聽宣。
  乾國在這方面實則做得最好,文官們十年如一日地眼睛瞪得像銅鈴;
  一旦有地方軍頭子出現了藩鎮化的趨勢,馬上就會動手開始拆分剪除,將威脅提前扼殺。
  所以才有了刺面相公在獄中抑郁而亡后韓相公的聲名鵲起,當朝諸公難不成不清楚刺面相公是被冤枉的?
  他們是清楚的,但他們更在意的,是朝廷權威的穩固。
  “對了,楚國的欽差快到了吧?”
  “是的呢,按照主上您的吩咐,已經準備好了,只是屬下覺得,這般似乎太過于給楚人那邊面子了。”
  “不是給面子不給面子的,面子值幾個錢?關鍵是早點把事情落實下去。瞎子自雪海關來信了,說晉地水災愈演愈烈,還說燕地那里出了蝗災,更有大面積的干旱。
  這仗,再拖下去,指不定誰先垮了。
  大軍,還是得快點回國去鎮壓局面,去維穩,不適合繼續留在外頭了。
  再者,
  與其說,這是燕楚之間的談判,不如說是我鄭凡和我大舅哥之間的談判。
  這不是燕楚兩國的利益,而是我和那位大舅哥之間的利益。
  他為了自己的集權,不惜借刀將郢都給毀了,我為了早點結束這場戰爭,好收回鎮南關開府建牙,也不想戰事繼續拖下去。
  早早地收攏好這攤子,晉東也就能早點步入正常發展軌道,有時候多耽擱幾個月,往往意味著耽擱了至少兩年時間。
  我那位大舅哥應該也清楚這個道理,所以,他要最后一點面子,我就給他抬轎子,鎮南關那邊,他也會督促他家的年堯手腳麻利點。”
  “主上真是高瞻遠矚,屬下佩服。”
  “嘁,哪里來的什么高瞻遠矚,無非是兩個都不喜歡顧全大局的人之間的心有靈犀罷了。”
  六公山派出的欽差大臣左司徒丁亮來了。
  隨行的,有好些個文官,還有一眾禁軍護衛。
  打著火鳳旗幟,看樣子,倒是沒有那種國都被破倉惶逃竄小朝廷的惶惶不安之感,反而依舊呈現出一種大國禮儀風范。
  丁亮一行人還沒入軍寨,就恰好看見一群燕軍士卒帶著搶掠而來的附近楚人女子回來。
  隨即,
  丁亮不顧燕人兵兇甲銳,立身于燕軍軍寨之前,一人擋住數百燕軍,對他們大聲呵斥,要求他們立即放開這些無辜的楚人。
  義正言辭地警告燕軍,這里,是大楚的地盤,他們,是大楚的百姓,他是大楚的司徒,大楚的皇帝還在,大楚的子民,不得受人欺凌!
  燕軍騎士覺得有些好笑,但還是按照先前被吩咐的,將這些楚地女人放開了。
  楚地女人們跪伏在丁亮周圍,大哭大喊,然后一起給丁亮磕頭感恩。
  “亮立身于前,斥燕虜,曉之以大義,傳之以共情,雖兵戈臨于身前而不避,燕虜大慚,遂放人,私下嘆服。
  燕平野伯聞之,對左右曰:亮,真乃大丈夫也。”
  接下來,
  丁亮一行人才進入軍寨。
  燕軍軍寨之中,甲士林立,似乎就是為了故意給楚國的欽差使團帶來壓力。
  丁亮面不改色,左手持節,右手持圣旨,行于帥帳之前。
  “亮入燕虜之寨,燕虜勢大,然亮巋然不動,燕虜知楚地尚有血勇可自持,莫敢輕視。”
  隨即,
  又有一個燕軍參將上來羞辱楚國,
  丁亮再將其駁斥回。
  緊接著,
  又有一名總兵官笑著說楚軍無用,不敢野戰;
  丁亮再度駁斥了回去。
  然后,又有一群民夫,在那里哭唱著楚地民謠,他們是被抓來為燕軍軍寨做工的。
  長途奔襲之下,怎么可能帶得了民夫,好在民夫這種“生物”,除非人跡罕至的地方,否則都能輕易抓到。
  丁亮隊伍里,有一名大臣上前斥責他們為燕虜所用。
  丁亮則痛斥那位大臣,自己痛哭流涕道:正是我們這些食君之祿之人未能分君之憂,這才使得百姓不得不流離失所為賊所擄啊。
  那名大臣聞言,大慚。
  林林總總,接下來又遇到了幾件事,丁亮又說了幾番話。
  等到最后丁亮終于得以進入帥帳,
  看見帥帳內獨自坐在那兒再無他人的平野伯時,
  這位大楚攝政王府下的左司徒,
  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來的時候,攝政王其實說過,說他這位妹婿會很懂得配合。
  但丁亮真沒想到,平野伯會這般懂得套路。
  今日自己入燕軍軍寨一行,等回去后,史書上,必然會留下一筆,不,是好多好多筆。
  還會流傳成故事,被世人稱贊其氣節;
  這更是其日后在朝堂上的立身資本,是光環,是政治正確,是每一個政治任務可遇而不可求的大機緣,他倒好,這次干脆弄了個一串糖葫蘆,一口氣吃下去,甜得有些發膩。
  也因此,
  都到這里了,
  眼下帳篷內也就自己二人,
  丁亮沒再拿捏什么架子,
  而是主動躬身行禮,
  “見過駙馬爺。”
  鄭伯爺點點頭,指了指面前下方的蒲團,道:
  “坐吧。”
  “謝駙馬。”
  丁亮跪坐下來。
  nbsp;楚人跪坐時,講究個體態優雅,先行屈坐,再直起腰,挺直后背,同時雙手掀起兩鬢的長發,儀態美和軀體美兼顧。
  鄭伯爺將自己身上的水囊解下來,丟了過去,
  “喝口水吧。”
  先前在外頭,義正言辭地話說了不少,必然口干舌燥了。
  丁亮也不扭捏,拔出塞子,喝了兩大口,他是真的口渴了。
  “多謝駙馬爺。”
  “客氣了,都是自家人。”
  先前外面的安排,都是鄭伯爺吩咐做下的。
  之所以能做到這般貼心,是因為類似的故事在鄭伯爺熟悉的歷史里真的出現過太多太多次,無非是拿來用用罷了。
  氣節這種東西,
  講它的時候,
  往往是只剩下它的時候。
  作為最后一塊遮羞布,不講它,就完全沒其他東西可講了。
  無非是一些虛名,再者,燕人國內對這些“故事”是不會感興趣的,楚人會聞之涕零;
  所以,鄭伯爺不介意抬這個轎子。
  但這轎子,也不是白抬的。
  接下來,
  就得看自己那位大舅哥的態度了。
  “咱就開門見山吧,本伯是不想再打了,想要班師回國,但這場仗,總得對國內,對朝廷,有個交代。”
  這般開門見山的談判方式,讓丁亮有些猝不及防,他這次來是帶著一個使節團的,就是為了和燕人唇槍舌戰。
  只是眼下看來,這位平野伯似乎懶得浪費這個時間。
  這就好辦了,
  當上面兩位人物的態度都很清晰后,
  他這下面的人,就方便多了。
  當然,丁亮也沒敢將平野伯當一個傻子擅自去更改攝政王給出的條件以期為大楚減少損失;
  因為丁亮清楚,眼前坐著的這位平野伯,只會比自己更不像傻子。
  作為入侵的一方,
  竟然能在這時極為嫻熟地幫自己走流程,抬聲望,刷故事,這等手腕和心計,證明對方不僅僅會打仗,哪怕是在朝堂上混,也必然會出頭,絕對不能當作一個尋常武夫去對待。
  關鍵時刻,喜歡畫蛇添足的人,往往不是聰明人,而是自以為聰明的人。
  所以,
  丁亮直接將攝政王的底線說了出來:
  “鎮南關,可以移交給……駙馬爺您。
  上谷郡,也會移交給燕國。我楚軍撤回渭河以南,燕軍同時得保證年大將軍的兵馬安全過渭河。”
  其實,鎮南關那里糧道被斷雖說是事實,但其關內,應該先前就儲備了一批糧草,吃,是吃不了多久的,但如果年堯真拿出來當年屈天南守玉盤城兩腳羊都抓來吃的狠辣勁兒,還是能夠在那里死磕很長時間的。
  與此同時,攝政王必定會征調各路楚軍,為接應鎮南關的年堯不惜任何代價。
  因為現在看來,年堯這一部,是攝政王用來清掃國內的依仗,他是斷不可能接受年堯那一路兵馬就這般敗亡的結果的。
  再者,年堯本身也是一名極為優秀的帥才,眼下靖南軍本部精銳,也就是最能打的十多萬鐵騎分成兩部分,大頭在自己這里,另外一部分在黃古縣的羅陵那里,還要用來陪獨孤牧繞圈圈。
  另外,李富勝在內的幾只能打的部隊,也都過了渭河進入了楚國其他區域開拓戰局。
  所以,留在上谷郡監視鎮南關的燕軍雖然不少,但若是年堯領著數十萬“歸心似箭”的楚軍出城往家跑,那里的燕軍能否成功阻截下來,還真不好說。
  最好的結果,也就是讓年堯斷尾求生,付出一定代價讓一部斷后,主力跳出來。
  最差的結果則就是年堯在上谷郡來一場對燕軍的反擊戰,燕軍吃一場敗仗。
  不管怎樣,這之后,一旦年堯那一部騰出手來,接下來,燕軍和楚軍將在廣袤的楚國北方疆域進行著近乎是無休止的廝殺征戰。
  燕軍沒打算占據地盤,沒打算經營,所以只是作騎兵突進,楚人占據主場之利,就是野戰能力上比不過燕軍,但完全可以用時間和空間去換取主動權。
  總之,
  再打下去,
  除非鄭伯爺能夠有信心代替靖南王強行捏合各路燕軍,來幾次當初望江江畔擊潰野人王主力的大捷,將楚人主力打崩個幾次,徹底蕩平整個楚國北部所有可以威脅到己方的楚軍力量,否則,這場仗就注定得是糊涂仗。
  況且,楚人不傻,那么多例子在前,怎么可能會傻乎乎地集結主力出來和你燕人拼幾波決戰?
  也因此,鎮南關平穩交接,是建立在時下局勢之下的一種妥協,不存在誰單純付出不付出的問題。
  這和當年玉盤城下屈天南投降是兩碼事。
  燕人想撤,楚人想早點了結這場戰局,大家的需求,是一致的。
  談判嘛,
  作為名義上也是實際上的戰勝方,
  鄭伯爺并不會這般的知足,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本伯以為,還是太簡略了些。”
  “駙馬爺放心,派使節去燕京向燕皇陛下遞交求和國書,同時,納歲幣,稱子侄,這些事情,我家攝政王都應允了。”
  意思就是,官面上的文章,我們會做好的,無非就是個面子的問題。
  鄭凡搖搖頭,道:
  “還是不夠,楚人違背道義在先,派刺客刺殺我大燕陛下,人神共怒,怎能就此輕飄飄地了結?”
  “駙馬爺,那件刺殺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您心里沒有數么?”
  “你的意思是說本伯不講道理?”
  “不敢,不敢。”
  “本伯就是在不講道理,怎么了?”
  “這………”
  “古往今來,兩國邦交,說白了,無非是誰拳頭大誰的道理就越大。”
  “臣不知道駙馬爺可知道,晉地水災愈演愈烈,燕地旱災,也已成害。”
  “本伯知道。”
  “大燕,應該要收兵了。”
  “呵呵,不急,不急,收兵是要收的,但得好處拿夠,這次伐楚,我大燕勒緊褲腰帶打了,多少,得見點回頭錢不是?
  莫再與本伯說什么國內天災了,實在不行,本伯就率大軍在你楚地過日子唄,反正國內可能也得缺糧了,不如請你楚人做個東道。”
  丁亮知道平野伯說的是玩笑話,
  但他更清楚,
  如果不再拿出一份好處給燕國,不,確切地說,是給這位平野伯,對方是不會滿意的。
  “駙馬爺,臣這里有我家王上給您的一封信,但我家王上吩咐說,是請他的妹婿接這一封信而不是請大燕的平野伯。”
  “見外了不是。”
  鄭伯爺壓根就沒做什么猶豫,徑直伸手將信接了過來。
  信里的文字,
  很直白,
  沒有之乎者也什么的,全是大白話。
  開頭,
  列了一串貴族之家的名字,他們的封地,基本都位于楚國北方。
  事實上,因為楚國南方是后來平定下來的,所以,貴族封地在那里的,不多。
  接下來,
  就是開場白:
  妹夫,缺銀子缺糧的話,照著這幾家去拿。
  以后有妹夫你在北面看著家,哥哥我心里也就踏實了。
  “呵,這是給么?本伯自己就不會去拿?”
  “駙馬爺,您看第二頁。”
  鄭伯爺拿出了第二頁信,
  這信很詳細,
  是鳳巢內衛記錄的這些貴族在封地內藏糧食藏金銀寶庫的隱秘地點位置。
  這些,
  說實話,
  就是鄭伯爺率軍打進他們的封地,一時半會兒也絕對是搜刮不出來的,貴族藏寶庫藏糧食可是極為擅長,因為那是他們東山再起的根本,例如赫連家寶庫,普通族人根本就不知道家族里還有這個地方。
  “呼……”
  鄭伯爺長舒一口氣,
  點點頭,
  “回去告訴我那大舅哥,說公主很想他。”
  “是,駙馬爺。”
  “王上也說,希望駙馬爺能珍待公主,也等著當舅舅。”
  鄭凡微微頷首,
  “本伯知道了。”
  開府建牙的牙沒錯,泰半是過半的意思。
  另外,今晚還有,莫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