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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章 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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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大燕沒了,那這天下蒼生還有何用?

  或許是田無鏡心中真正的執念,甚至是,準則。

  他所付出的一切,他所努力的一切,都是為了這一準則。

  鄭伯爺無法感同身受,

  他可以去繼承田無鏡的用兵之法,

  會去自然而然地模仿田無鏡的一些習慣,潛移默化中,變成那個人的樣子。

  鄭伯爺是無法繼承田無鏡在這條準則上的衣缽的。

  好在,

  田無鏡從未要求過鄭凡去繼承這個。

  靖南王說過,

  這條路,

  很苦,很累,

  他已經走上去了,根本就沒有回頭的機會,也沒有這個資格。

  所以,

  他不希望鄭凡也跟著他走這條路。

  他希望鄭凡可以過得不那么累,可以過得輕松,可以過得寫意和自由。

  這個世界上,

  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有人認為靖南王對平野伯那般看重,是因為傳說中靖南王世子就養在平野伯那里,所以,額外看重,其實就是雇奶媽子的錢。

  然而,為什么靖南王之前不把孩子交托給別人卻交托給平野伯?

  說到底,

  還是因為田無鏡在鄭凡身上,看見了另一條路,另一條,他本可選擇的路。

  鄭伯爺可以低頭,低頭,是為了更好地發展,為了以后更好地生活,為了以后,不用再低頭。

  但在他心里,其實一直有一條線。

  那就是實在不行,非要刺老子的底線,真要惹老子不痛快了,大不了把桌子掀了找個荒郊野外開個龍門客棧去。

  這不是清高避世的迂腐,

  而是一種真正的灑脫。

  原本,

  他田無鏡,

  也是可以這般灑脫的。

  靖南軍在手,

  田家這一代嫡子,

  自身是三品巔峰武夫,

  燕皇的小舅子。

  他進,可以試圖去問鼎一下那個位置,伸手拍拍那張龍椅的溫度;

  他退,可以像曾經的劍圣一樣,行走江湖,游戲人間;

  他懶得動,

  往那兒站著,

  也沒人敢去對他做什么。

  他明明可以任性而活,卻偏偏選擇了截然相反的一條路。

  他看重鄭凡,一是因為鄭凡無論是兵事還是治理地方的能力以及視野格局上,都是一等一的人才胚子。

  蠢物或者尋常人才,自是進不得田無鏡的眼簾的。

  但到了田無鏡這個高度,能在其身邊站著的,還真沒什么庸才。

  有才,是第一步,是門檻,再之后的鄭凡身上體現出來的那種對人生的態度,才是讓田無鏡最為看重的原因。

  鄭凡看田無鏡,像是看一個兄長,一個哥哥,弟弟崇拜哥哥,自然而然地模仿哥哥的一些習慣和行為,這很正常。

  想他年堯,身為楚國大將軍,依舊毫不遮掩對田無鏡的尊崇,這幾年,這幾場大戰下來,各國軍方中青一代,試問誰人不是田無鏡的粉?

  就連那蠻族小王子,據說在運用其王庭騎兵時,也是在模仿著田無鏡的用兵法門。

  而田無鏡,

  看鄭凡,

  則是在看著自己原本可以的模樣。

  他是將一些東西,一些他這輩子所注定無法擁有的,寄托在了鄭凡身上。

  你替我活,

  一樣的。

  五皇子的請求,被鄭伯爺拒絕了。

  因為鄭伯爺不想冒這個險;

  每一次孤軍深入,都是一場風險極大的軍事冒險,贏了,固然無比風光,功勞首屈一指,但輸了,可沒有絲毫撤退可言。

  楚人的制度,楚人朝廷的運轉,不是當初野人能比的,就是乾國那邊,一場大戰下來,固然貪生怕死者很多,但也能冒出一些個舍身取義者;

  且,上次劫了公主,自己得以逃脫,一來是運氣,二來,其實還是因為楚國并未真正調動起來,調動起來后,還有很多貴族只顧著嘲笑屈氏這次丟人丟大發了。

  但這次,是國戰!

  自己一旦輸了,那就等著面對搜山檢海般的捕捉吧。

  到那時候,

  鄭伯爺說不得都沒野人王曾經那種在自己臉上開一刀毀容的勇氣。

  有些時候,

  鄭伯爺是仁慈的,還帶著點圣母的意思。

  但鄭伯爺并不是一個純粹的“圣母”,他一直清楚,自己只是一個世俗化的“圣母”,偶爾的善行,是為了讓自己心情更愉悅一些,是生活中的一味調劑。

  鄭伯爺很清楚自己這種“圣母”,本質上,還是披了一層皮的精致利己主義者。

  如果眼前看見一個少女衣不蔽體慘遭欺凌,

  他會心疼,會幫忙將欺負她的惡霸給踹翻;

  但你要說,下游江水泛濫,沖屋覆田,多少人被沖走多少人無家可歸;

  腦海中確實可以想象出那個畫面,

  沒什么感覺啊。

  五皇子被拒絕了,他沒說告辭,而是站在城墻上,陪著鄭伯爺又看了將近半個時辰的風景。

  在這半個時辰里,

  倆人,

  誰都沒說話。

  最終,先打破沉默的,還是五皇子。

  “以前,我不懂老六為什么要去南安縣城當一個捕頭,我以為他是在和父皇賭氣,甚至,可能是在換一種方式的養望。

  他娶了何家女,我原本以為他是為了迎合父皇不想外戚干政的方針;

  但現在,

  我明白了,

  小六,

  大概是真的喜歡那種生活。

  那種放下一切負擔,放下身份的束縛,做事,看風景;

  以前的日子,過得太高,太浮,赤著腳走在泥濘的河道里,才感覺到了真正的踏實。

  可能,

  這些話,

  在鄭伯爺耳力,

  成玟有些無病呻吟了。”

  鄭伯爺笑了笑,

  “其實,我很佩服殿下,殿下現在這個樣子,是裝不出來的,不怕殿下笑話,你讓我去打仗,去奔襲,再苦再累,哪怕雙腿內側磨出血泡來,我也是能咬牙撐著的。

  因為我知道,打仗時,沒辦法歇息,想歇的唯一方式,就是被敵人殺死,那你就可以長久地安歇下去了。

  排除那種情況的話,

  你讓我在河工上勞作,挖河道,搬石頭,我做不來,吃不消,也不愿意。”

  “伯爺謙虛了。”

  “沒,沒謙虛,我才起來幾年啊,以前,我也是個民夫,干的,也是拉車運糧的活兒,現在,卻已經完全不想從事這種勞動了。

  殿下你是喊著金湯匙出身的,以前聽說殿下喜歡木匠活,我還以為是一種閑趣,因為在我看來,做木匠活和看圣賢書,沒什么區別,甚至,后者還遠遠比不上前者。

  后者又不能吃,前者,卻真的能拿來用。

  但殿下你能躬身勞作,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佩服。”

  五皇子笑了,

  “孤聽出來了,不是敷衍話。”

  “那必須的。”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五皇子一開始只是小笑,然后放聲笑,隨后雙手猛拍墻垛子開始發了瘋一樣笑。

  鄭伯爺倒是沒覺得奇怪,

  姬家的孩子,

  一個個的,

  本來身心健康的,攤上那樣一個老爹,一個個的就算沒精神問題,但至少也有心理陰影。

  數個月在河工上打熬,是有效果的,就像是打鐵一樣,將身上以及心里頭地雜質給逼出來了。

  五皇子笑到最后,實在是笑不動了,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

  鄭伯爺從中華牌鐵盒里拿出兩顆薄荷糖,自己嘴里丟了一顆,另一顆捏在指尖,

  “張嘴。”

  本就在喘氣的五皇子張大了嘴。

  “丟!”

  薄荷糖被鄭伯爺丟入五皇子嘴里,五皇子一邊吮著糖一邊撫摸著胸口,總算是安穩下來了。

  “老鄭啊。”

  喲,這稱呼……

  “嗯。”鄭伯爺應了一聲。

  “京里的事兒,聽聞了么?”

  鄭伯爺點點頭,

  “剛到時,就聽到了。”

  穎都,有小六子的人。

  雙方因為地緣距離,書信的傳遞,很考驗時間,但就算再費時,再遠水解不了近渴,卻一就得保持個暢通。

  姬老六需要鄭凡這個外援,

  鄭伯爺則需要清楚京城的政治動向。

  所以,時間可以長,但必須第一時間qui送,“互通有無”。

  五皇子開口道:

  “父皇去后園靜養了,太子正式監國,你怎么看?”

  “沒什么看法。”

  猶豫了一下,似乎是覺得這般言語,有些過于敷衍了,鄭伯爺只得又補充道:

  “至少,目前是這般。”

  目前,確實是沒什么看法。

  打仗才是第一位。

  京里的事兒,也得看這場伐楚戰事的結果。

  “大哥和老六親近,雖說在銀浪郡領兵,但大哥這個人………”

  五皇子囁嚅了一下嘴唇,

  “大哥這個人,怎么說呢,如果父皇一封詔令下去,亦或者是木已成舟后,新皇一封詔書下去,大哥,多半是不會動的。”

畢竟,都是姬家的孩子  這大燕江山,說是大燕百姓的,但其實還是姬家人的。

  姬無疆可以支持姬老六去搶那個位置,但他的支持,也僅僅是局限于支持,真到了需要劍拔弩張不講政治講刀子的時候,姬無疆,很可能不會舍得打碎家里的這些瓶瓶罐罐。

  “其實,我算是看清楚了,龍椅下面墊著的,是馬蹄,是馬刀。”

  五皇子這覺悟可以,翻版的槍桿子里出政權。

  “老大關鍵時候雖然不會捅刀子,但真靠不住,老六身邊,就只有鄭伯爺你了。”

  燕京城的百姓喜歡在茶館里裝作很懂行的樣子聊那些朝堂風云,

  在姬老六大婚之后,

  六爺黨這個稱呼,一下子興起。

  所以,有時候不是上頭的人想要拉幫結派搞什么黨政,而是你哪怕站在那里不爭,但帽子和區域,早就給你劃分好了。

  鄭伯爺,顯然是“六爺黨”的頭號先鋒。

  “二哥,以前雖然管過禁軍一段時間,但管得,并不算多好,且原本的禁軍框架這些年,早就被拆分得東南西北了。

  所以,二哥手里,其實也沒有什么兵。”

  禁軍,尤其是京中禁軍這種存在,每個國家都會有,也就是所謂的中央軍。

  按理說,禁軍應該是戰斗力最強的,這支軍隊,應該是國家創立時就有的,且基本是優先于國家的建立就已經存在。

  大概率,禁軍的前身,其實就是開國君主的真正嫡系。

  但每個國家的國情不一樣,

  蠻族的王庭騎兵,已經是蠻族王庭真正所能掌握的力量了,確切地說,蠻族王庭除了身邊的這支力量,已經很難真正調動得起那些大部族的力量,沒了地方軍,還談個屁的中央軍。

  昔日的晉國,伴隨著虞氏的衰弱,三家分晉格局形成之后,禁軍只剩下京畿之地那點不過數萬的編制。

  乾國上京,更是將禁軍玩成了一個笑話。

  開戰前,乾國上京號稱有八十萬禁軍拱衛,結果燕軍南下的消息傳來后,第一批,只組織了不到十萬人出征北上,第二批,又強行組織了五萬人,結果這五萬人行軍到半路上后,只剩下不到兩萬人……

  再之后,任憑乾國官家和幾位相公拼命壓榨,禁軍將門也表示,實在是沒有了。

  到最后,為了應付李富勝和李豹的兩支騎兵,乾國連東南沿海的祖家軍都調了過來,純粹是靠地方軍頭子在打仗。

  楚國的皇族禁軍,戰斗力倒是可以,素質也很高,可以說,是東方四大國里,中央軍戰斗力最強的一個。

  燕國原本的禁軍,因為百年來全國供養鎮北軍的原因,早就是后娘養的了,再等到田無鏡接手靖南軍后,禁軍就淪為小婢養的了。

  就這,這幾年里,先拆分去了北封郡一半,又拆分去跟隨大皇子東征,現如今,連拱衛京都都得靠李良申的那一鎮。

  換句話來說,太子殿下可能沒那么水,興許,他背地里,也很陰沉;

  但再陰沉也沒用,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禁軍只剩下個空架子了,還能干嘛?

  現在想想,皇后娘娘薨逝得還真是時候。

  因為姬老六大婚后,按理說,沒多久,就該是太子和郡主被延遲的大婚真正開始了。

  若是太子和郡主真的結為伉儷,

  依照郡主那個瘋婆娘的性子,

  人家既然敢在姬老六大婚那一晚動用七叔和李良申去殺皇子,

  她就敢在燕皇宣布去后園榮養時,

  直接讓李良申的那支鎮北軍入京城,

  讓姬潤豪直接榮登太上皇之位;

  大概率,

  這輩子就只能在后園里出不來了。

  不過,

  隱隱中,

  鄭凡有種感覺,郡主興許能指揮得動李良申,卻不一定能指揮得動那一鎮布置在燕京城外的鎮北軍。

  燕皇這個人,你很難看得透。

  陛下不是李淵,姬老二也不是李老二。

  好在,看不看得透都無所謂,燕皇再雄才大略,也敵不過歲月。

  “老鄭,我做木匠活時,最喜歡倆字……對稱。

  那墨線一彈,

  那尺寸一量,

  近了看,遠了看,

  對對半,

  這種感覺,是最讓我享受的。

  所以,

  我覺得,

  父皇應該也喜歡這種感覺。”

  姬家幾個崽,沒一個是簡單的,就是最凄慘的工具人姬老三,他的水平,丟其他國家皇子堆里,也能當當幕后黑手了。

  不是他無能,實在是他爹和兄弟們的段位太高。

  “繼續說。”鄭伯爺開口道。

  “父皇,其實不在意是太子繼位還是老六繼位。”

  五皇子語出驚人。

  世人都在猜測,下一任大燕的帝王到底是哪位。

  不僅僅是燕人,楚人、乾人,甚至是晉人,都在猜測。

  姬老六大婚那日,顯露崢嶸,再以凌厲手段肅清商道,調理戶部,狠辣之風,酷似燕皇。

  而太子,則更顯老持一些。

  下一任燕皇是誰,很可能會影響到燕國今后的國策。

  “平衡?”鄭伯爺說道。

  “對,父皇要的,是一種平衡,一種他,嗯,之后的平衡。”

  五皇子手比劃了一下,

  “如果將大燕比作一輛馬車,父皇希望的是,這輛馬車可以繼續平穩地行使下去。”

  鄭伯爺搖搖頭,

  笑道;

  “所以,陛下才會在太子和老六之間拉偏架。”

  “唔,聽你喊老六,居然給我一種,你和我們一樣,也是我們兄弟中一個的感覺。”

  “是五殿下您先隨便的,那我也就隨便了。”

  五皇子雖然先前沒說“駕崩”兩個字,但已經表露出這個意思了,可以說,這是相當的大不敬了。

  人家敢這般說,自己就跟著說唄。

  “嘿,你平野伯要是咱們兄弟,父皇大概會十分歡喜的,老大,沒你能打仗。”

  燕皇希望皇子中有個能挑大梁的,至少在軍隊里可以扛旗的,他選中了他靜心培養出來的皇長子。

  但望江一敗,打回了一切。

  可以說,那一次,是燕皇想要收回軍中權力的一種嘗試。

  那會兒,靖南王將自己困鎖在靖南侯府。

  若是大皇子打贏了望江之戰,最后驅逐了野人,收納了晉地。

  接下來,地方治理權收回,各路軍頭子甚至是靖南軍也收回,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前提,是靖南王不反。

  但靖南王,是不會反的。

  他不反的前提下,朝廷就能從容地接收吸納靖南軍了。

  君不見,鎮北軍都已經被拆分了么?

  但誰叫茍莫離那么得勁呢,

  那一場望江之戰,茍莫離不僅僅是擊敗了燕軍,同時還擊垮了大燕朝廷插手軍權的節奏。

  最后,靖南王再度出山掛帥,一戰功成,聲望達到巔峰,完全無法再撼動。

  這,絕不是朝廷希望看到的。

  不過,茍莫離也很慘就是了,他也沒想到打了一個小的,結果來了一個大的,然后自己被田無鏡和鄭凡一起揍得不成人樣。

  別看現在大皇子還在領兵,但他現在是在銀浪郡領兵,對付的,是乾人。

  什么,乾人會咬人么?

  “說句大不敬的話,殿下,如果真那樣的話,我現在……”

  五皇子搖搖頭,道:“不會的,我了解父皇。”

  鄭伯爺笑了笑,

  “咱們不談這個了吧,已經越界太多了。”

  “我只是放開了,其實出京時,我就已經對那個,沒什么念想了,這些日子在河工上干活,也讓我對民間有了更多的體會,不,是讓我對自己的價值,有了更多的體會。

  那個位置,

  就留給太子和老六他們去爭吧,老四想爭,也可以試試,小七長大了的話,也可以去想想。

  我是懶得再理會了。

  這一戰結束后,我會請命留下來,重新規劃和治理望江,水,可以放,江,可以改道,但最后,終究還是得有人來收尾。

  這個事,我來做。”

  “殿下,今日,當真是讓我刮目相看。”

  “你不覺得我是在演戲就好。”

  “如果將戲演得那么逼真,那么,也根本就走不出戲了。”

  五皇子閉著眼,細細品味著這句話,然后點點頭,

  “受教了。”

  五皇子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道:

  “伯爺要過江么?”

  “得去一趟穎都,殿下同去?”

  五皇子搖搖頭,笑道:“除了第一次隨本伯你來這里時去了一次穎都,這之后,我就沒再去過了。

  不去了,我就在這兒,恭祝鄭伯爺凱旋!”

  說著,

  五皇子恭敬行禮:

  “姬家子,請平野伯爺,珍重!”

  鄭伯爺后退兩步,回禮道:

  “謝殿下。”

  五皇子走了,離開了玉盤城。

  待得其離開后,

  茍莫離又默默地靠了過來,

  “伯爺和那位皇子說了什么?遠遠瞧著,應該聊得挺投機的。”

  “其實,也沒聊什么。”

  茍莫離聽到這話,有些委屈。

  明明聊了那么久,居然這般敷衍人家。

  看來,自己還是不夠自己人啊。

  鄭伯爺的手指放在墻垛子上,敲了敲,

  “本伯一直有個壞毛病,這個世上的人和物,習慣去看他們表現出來的,美好的一面。”

  茍莫離的嘴角抽了抽,

  這話,

  您居然好意思說得出來?

  “伯爺宅心仁厚,菩薩心腸,自有一顆菩提心普渡世人,又如星辰光輝,無私地撒落大地。”

  “我是真的信了呀,信了剛剛五殿下所說的話,他,真的讓我感動,也讓我佩服。”

  “是,那位皇子,曬得可真是黑啊。”

  茍莫離是見過五殿下的,畢竟出京路上在一個車隊里。

  原本,那位五殿下是白胖白胖的;

  茍莫離曾聽瞎子調侃過,什么技術宅,什么高達。

  但現在,

  人瘦了,還黑了,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但我的人生經歷告訴我,有些時候,有些人,喜歡將自己真正要說的話,放在背面。我不是很喜歡這種人,和這種人說話,會很累。”

  “是的,屬下我也一直很討厭這種人,總覺得這種人很不是………”

  “因為我自己就是這種人。”

  “………”茍莫離。

  鄭伯爺目光向前方眺望,

  緩緩道;

  “他剛剛說的話,如果從背面看的話,有兩層意思。”

  鄭伯爺豎起一根手指:

  “一層,是他是比較樸實聽話的,他很乖巧,他也很接地氣,他和姬老六以及太子那兩位不一樣,他更好控制。”

  鄭伯爺豎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層,他會一直留在這里,留在晉東,如果有需要,想師出有名,可以到這里,來抓他。”

  茍莫離笑道;“龍生九子,沒一個簡單的。”

  顯然,茍莫離已經默認了這一說法,因為在野人王的世界里,天空,本就是黑色的。

  鄭伯爺深吸一口氣,

  “如果,他想傳達的,真的是背面這一層意思的話,我還真有些,呵呵,受寵若驚。”

  茍莫離則開口道:

  “伯爺,那位五殿下不是對您說的。”

  “哦?”

  “他是對伐楚大勝后的您說的。”

  “這話說得,有水平。”

  “其實伯爺您早智珠在握,心里跟明鏡一樣,無非是在考究屬下罷了。”

  鄭伯爺搖搖頭,

  “你瞧瞧你,老毛病又犯了,我剛剛,是真的被他感動了一下,再說了,我自己幾斤幾兩還不清楚,我有什么資格腆著臉說來考究你?”

  茍莫離忙后退一步,拱手行禮道:

  “但,這正是伯爺您最厲害的地方啊。”

  過江,星夜疾馳。

  上一次,鄭伯爺曾引兵入穎都,這一次,不用那般夸張,且還得刻意低調。

  雖說一支兵馬忽然從前線撤回到望江江畔,肯定瞞不住有心人的耳目。

  但看見一支兵馬回來,和看見自己這個平野伯回來,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

  且自己這次帶回來的,有野人,有一部分自己本部,其余的,都是其他各部湊出來的兵馬,還刻意做了一些遮掩,就是有楚國探子,想要短時間內查明這是哪家的兵馬也得費不少功夫。

  因為提前打過招呼的關系,所以鄭伯爺領著親衛在穎都成為就被毛明才的人接應到了,而后直入城內太守府。

  上次穎都之行后,

  鄭伯爺和毛太守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毛明才的名字,已經列在了雪海關逢年過節的禮單上了,禮多人不怪不是。

  雖然靖南王不喜鄭伯爺這種行事作風,但鄭伯爺還是覺得,惠而不費的事兒,該拉,還是拉拉。

  太守府外圍,有一眾巡城司士卒把手,府內的傭人,全部外放了出去。

  鄭伯爺是從后門進來的,來到后宅偏廳后,發現毛明才和孫有道已經在這里等著自己了。

  “哈哈哈,國之干將歸來,老夫大喜啊,哈哈哈哈哈。”

  毛明才笑得很開心。

  他其實事先并不知道這一則軍事計劃;

  但他作為穎都的太守,河工的事怎么可能不經他的手?

  前方大戰,后方修河,他怎能不生疑竇?

  但他不敢問,

  靖南王秘密軍令條子在這里,外加燕皇的密旨也在這里。

  毛明才清楚事情的嚴重性,所以認真做著自己該做的事。

  一旁的孫有道,以晉人太傅的身份主持后勤運轉,在這件事上,其實同理。

  不過,就在前幾日,靖南王新的一則軍令到來,軍令很簡短,卻已經足以讓毛明才一窺真相了。

  他是燕人,

  既然是燕人,

  自然想著的是如何將這場國戰給打贏,所以,他不在乎決堤的后果!

  孫有道這邊呢,頗有一種劍圣現在的心態,該做的,他已經做了,現在,他想顧著自己家的日子。

  再者,權衡利弊之下,戰事曠日持久,那么三晉之地會更加疲敝,死的人更多。

  倒不如,

  干脆將這一刀給送出去!

  不過,

  二人事先并不知道這次領兵入楚的將領是誰,但在前日收到鄭伯爺的信使傳信后,二人心里,都不由得踏實了下來。

  因為,

  在大燕,在晉地,

  外人其實比鄭凡本人更對平野伯爺有信心!

  鄭伯爺也是累得狠了,外加這套臨時在城外換上的巡城司甲胄不是很合身,勒得不舒服,進來后,直接將甲胄解開,隨意地丟在旁邊的地上。

  甲胄落地,

  發出脆響:

  “咔嚓嚓………”

  “咔嚓嚓………”

  一眾巡城司士卒列隊快速地奔跑,身上的甲胄不停地摩擦出聲響。

  領頭的,是面色凝重的冉岷。

  夜幕下,

  他們沒有打火把,

  只是沉默地快速行軍。

  距離他們前進方向的不遠處,

  就是一座大堤。

  “什么人?”

  “什么人?”

  大堤上,有當地民夫組成的巡河隊,他們一只手拿著火把,另一只手拿著鑼,腰間,掛著用來交接的水牌。

  然而,他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前方到底是什么人,自其身后草叢中,就鉆出來兩名巡城司士卒上來就勒住他們的脖子,隨即刀子捅入。

  冉岷對身后一眾巡城司士卒低喝道:

  “堤壩上,不留活口!”

  “喏!”

  “喏!”

  一眾巡城司士卒馬上鋪散開去。

  冉岷身形很快,竄到一個民夫身前,直接一刀刺入其胸膛。

  “噗!”

  “噗!”

  毛明才將匕首刺入了一塊羊肉之中。

  指了指桌子中央擺放著的一口銅鍋,

  笑道:

  “老夫這陣子忙得身肝火過重,大夫吩咐了得忌口,孫太傅是牙口不好了,然而,咱們倆吃素沒問題,可不不能讓平野伯你也跟著咱們一起吃這個。

  吃好了,才有力氣殺楚奴不是。

  來,鄭伯爺,您自己切肉涮。”

  孫太傅點頭笑道:“怕消息走漏,所以府內下人早早地遣散出去了,老夫和毛太守雖說不敢厚顏稱自己是君子,但倒是真的遠庖廚了。

  所以,只能預備下這口鍋子,吃什么就涮什么,倒也方便時宜,哈哈。”

  火鍋這種存在,其實早就有了,只不過,這兩位吃的是養生鍋,不會加花椒辣椒的那種。

  鄭伯爺將匕首抽出來,

  “辛勞二位大人了,小子,感激不盡。”

  “哎,哪里哪里,等鄭伯爺凱旋,穎都的望江樓上,老夫親自為鄭伯爺慶功!”孫有道說道。

  “哈哈哈,必然凱旋。”毛明才起身,揭開了鍋蓋,“讓本官先看看湯開了沒有?”

  鍋蓋揭開后,

  里頭是沸騰著的湯水:

  “咕嘟……咕嘟……咕嘟……”

  “咕嘟……咕嘟……咕嘟……”

  大堤下沿,已經出現了好幾個冒著泡的水孔了。

  這是一種極為危險的征兆,意味著隨時可能發生潰堤。

  所以,當地民夫們才會晝夜不停地巡查。

  當然了,出現這種情況的根本原因,還是這大堤的設計極為不合理。

  而這種不合理,不是普通民夫所能明白的,他們只知道照著吩咐做,也覺得自己是在加固大堤以防止自己家鄉遭受洪水侵襲。

  民夫,已經被清理干凈了,尸體都被丟入了江水之中。

  冉岷對著四周手下們大吼道:

  “挖!”

  “老夫來挖吧。”

  毛明才拿著湯匙,從旁邊一口潔白的瓷碗里挖出一大勺的豬油,放入鍋中。

  鄭伯爺很想告訴他們,自己其實更喜歡牛油火鍋。

  但怎么說呢,

  入鄉隨俗吧。

  當即,削下一片羊肉用筷子夾著放里面開涮。

  涮好后,

  將肉送入口中,這鍋底,雖然不是腥辣的,但味道還真不賴,外加這羊肉,也確實是鮮嫩,入口即化。

  孫有道將酒壺拿起來,準備給鄭伯爺倒酒。

  鄭伯爺忙道:

  “軍中不得飲酒。”

  現在雖然人不在軍中,但本質上,還是處于戰時,喝酒,容易誤事。

  孫有道一拍腦袋,

  “老夫忘了,老夫忘了,哈哈哈,行,那咱們以茶代酒,以茶代酒。”

  孫有道起身,去旁邊的小火爐上想要將茶壺拿起,但孫有道養尊處優的日子,也過得夠久的了,雖然他人不矯情,也談不上奢靡,但這種燒水倒茶的事兒,已經幾十年未曾做了。

  拿起茶壺時,沒想到這般燙,當即將茶壺摔在了地上。

  “哐當!”

  “哐當!”

  一塊大石被撬開,緊接著,江水順著這個缺口開始拼命地涌出,缺口,正在被不斷地撕裂開,越扯越大。

  一些地方,也開始出現龜裂,甚至,已經產生了塌方。

  潰堤,

  已經開始!

  “老夫,實在是………”孫有道有些無奈,“實在是………”

  “沒燙著就好,沒燙著就好。”

  毛明才起身,仔細瞧了一下,發現孫有道沒被燙傷后,也長舒一口氣。

  雖說穎都轉運使是孫良,但誰都清楚,真正幫孫良料理這么大一大幫子事兒且還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就是眼前這位昔日大成國的宰輔。

  他要是被燙傷了,毛明才就真的失去了一大幫手,到時候,還得為后勤頭疼。

  “老夫再去燒一壺。”孫有道說道。

  “不必了,不必了。”鄭伯爺伸手指了指面前沸騰的鍋底,“茶湯茶湯,其實早年間,茶葉不就是拿來煮湯的么,也得加調料的。咱們吶,干脆以湯代茶再代酒!”

  “哈哈,是極是極。”

  毛明才用湯勺舀出三碗湯。

  三人舉起碗,

  孫有道:“為平野伯賀!”

  毛明才道:“為伐楚大捷賀!”

  鄭伯爺則鄭重道:

  “為大燕一統諸夏萬萬年賀!”

  鍋內,

  湯水還在沸騰,里頭,是菜和肉。

  遠方,

  望江也在沸騰,里頭,也是菜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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