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哥。”
即使在楚國曾聽說過靖南侯對平野伯極為看重,有傳聞說平野伯是靖南侯的親傳弟子,手把手教授其戰陣之法;
更有傳聞說,昔日玉盤城下,靖南侯之所以下令屠戮四萬投降的青鸞軍,只是為了幫平野伯破除心障,助其武道進階。
前者,尚可說有跡可循;
后者,就有些過于荒謬了。
只不過后者傳出這番話的,是昔日曾陪景陽出使燕國的使團成員;
他說在那一日,數萬青鸞軍血染望江,浮尸一片,其驚駭不已之際,卻看見平野伯正沿著望江江岸逆流而行,神情恍惚,儼然一副正在“參悟”的狀態,而在其身后,靖南侯一步一步地跟著,分明是在護法。
此說法一傳出,就被認為是那名楚國使團成員于那一日已經失了神智,因為不管怎樣,再看重,再欣賞,再當作自己人,也不可能真的做到這般地步。
那名使團成員回國后就被冷藏了,甚至其家族里的人,也將其當作瘋癲。
但眼下,
一聲“叫哥”,
讓公主忽然想到了那個不切實際的傳聞,
甚至,
她忽然有些想相信了。
這里是軍營帥帳之中,
但靖南侯卻直接讓自己改口叫這個,此中意味,早就已經脫離了上位者對下屬的“推心置腹”,也超出了“心腹嫡系”這種認知。
熊麗箐雙手放在身前,
俯身下拜,
脆生生地叫了聲:
“哥。”
面對靖南侯的壓力,是很大的,熊麗箐覺得,自己這一聲“哥”里,語調,已經有些顫抖。
田無鏡手收回去,解開了自己腰間的一枚玉佩。
雖說在軍中,但田無鏡今日所著依舊是便服,那一套鎏金甲胄則掛在帥帳一側。
身上白色長袍上繡著的是威嚴的蛟龍,按理說田無鏡現在依舊是侯爵,并非王爵,穿這個,逾矩了,但沒人會在意這些。
“不是什么好東西,先收著吧。”
玉佩,被田無鏡丟到了公主面前,公主眨了眨眼,先側過頭,看了看自己的“丈夫”。
“收著吧。”鄭伯爺很平靜地回應道。
平日里,鄭伯爺收侯爺的奶粉錢已經收習慣了。
再說了,
喊了一聲“哥”,做長輩的給一件見面禮,也是理所應當。
“謝謝哥。”
公主收下了玉佩。
玉佩,確實不算是什么好玉,至少,對于大楚公主而言,這世上能夠讓其覺得珍貴的玉,本就不多;
此玉,無非是靖南侯這件衣服的下擺,純做裝飾,靖南侯本人雖說出身于門閥田家,但對這些,向來不看重。
然而,
玉的價值衡量和金銀不同,
常言道,玉能養人,但其實,人也是在養玉;
金銀器具,熔一下,依舊有其本身價值,而玉不同。
玉,一得看材料色澤,二,也是最重要的,得看曾是誰佩戴過的。
晚上,
靖南侯留飯。
江虎和公孫玲自是沒有資格在帥帳中進食的,他們被親衛帶下去做安排。
小桌上擺著三道菜,一道是咸菜,一道肉湯,一道,是一大蒸籠饅頭。
雪海關出產的饅頭,是菜。
三人都坐在毯子上,侯爺和鄭凡坐得很隨意,大馬金刀;
公主是跪坐。
當侯爺夾起一塊肉時,鄭伯爺和公主也開動了。
二人一起拿向饅頭,鄭伯爺啃了一口,嘖嘖,終于吃到家的味道了,舒坦。
公主也咬了一口,卻驚訝于饅頭里頭竟然還有餡兒,蘿卜絲肉餡兒的,吃起來,一點都不覺得膩。
這饅頭,對于一路從山里出來一路吃燒烤的二人而言,已經是難得的美味了。
侯爺道:
“也是巧了,前陣子雪海關那邊剛送來的給養。”
雪海關自是不用承擔這邊大軍的軍資的,但按照雪海關的傳統,逢年過節,一些和自家主上關系好的大人物的人情禮節,是不可能落下的。
鄭凡點了點頭,夾起咸菜,就著饅頭繼續吃起來。
侯爺和鄭伯爺兩個人吃飯很快,公主就顯得斯文了一些,兩個男人吃好了后,公主也落下筷子。
侯爺看向公主,道:“你繼續吃,不用拘束。”
“好。”
公主聽話地又拿起一個饅頭。
侯爺則看向鄭凡,道:“說說吧。”
公主微微一愣,當著她的面,聊這些話題,著實讓她有些意外,但這也從側面證明,靖南侯是將她當作自己人了。
鄭伯爺就將自己一路入楚以來的經歷對著靖南侯說了一遍。
聽完后,
侯爺道:
“那首詞,你給本侯也念一遍。”
“怒發沖冠………”
笑談渴飲燕奴血,這里的燕奴,改成了“蠻奴”。
聽完這詞后,侯爺點點頭,指著鄭凡笑罵道:
“詩詞到你這里,反而變得沒意思了,自古以來,有詩詞大家臨高望山,一抒心中溝壑;有海邊觀日,哀嘆無邊無涯;有楓葉垂落,傾訴百轉千愁。
詩詞之道,無非是借物抒懷,觀其詩,品其詞,可略其人那年那日所見之景所觸之情;
到你這里,無非就是信手拈來的文字之道,好端端的一樁雅事,在你這兒卻滿是匠氣。”
靖南侯雖是以個人武力和用兵如神而聞名,但其文化素養也是不低的,畢竟是田家嫡子出身。
一首《滿江紅》,固然是豪邁至極,但侯爺清楚,這并非是鄭凡的直抒胸臆。
鄭凡是個怎樣性格的人,侯爺是明白的,就說這次入楚,也是被他逼著去的。
所以,沒這個情,沒這個景,卻能寫出這么好的詞,只能說,這是把詩詞當鑄造坊內的兵刃在成批地鍛造了。
鄭伯爺訕訕一笑。
“倒是你那位大舅哥,對這首詞很是滿意?”
公主在此時開口道;“是的,皇兄一直以為相公是蘇先生,幾乎引以為文道知己。”
侯爺點點頭,道:“誰知是狼子野心。”
公主靦腆一笑,道:“一來二去,我也不曉得怎么想的,就覺得,應該跟他走了,哥,你說我這是不是著了魔了?”
熊麗箐顯然是放開了,
在靖南侯讓她喊自己哥開始,
這個聰明的女人,就開始發揮出她的專長。
有些時候,男人和男人之間,難免會有一些隔閡,因為情感表達方面,雙方都會比較克制和拘束,反倒是女人,可以彌補這一缺陷。
再者,她是楚國公主,并非是什么尋常家的女子,在一些大場面大人物面前,適應能力也更強。
田無鏡道:
“著了魔好,這小子,身上縱有千萬種毛病,但唯獨有一條,誰誠以待他,他必以誠待人,你在他身上舍下的再多,都別不舍得,因為已經舍了,無求方可得。”
“是,哥。”
“晚上本侯給陛下上個折子,大楚公主入燕,與我大燕平野伯兩情相悅,陛下和朝堂諸公也必然開懷得很。
不過你放心,陛下不是小氣的人,不會去冊封你什么歸義公主這類的封號。
既已入燕,既已擇人,當以夫家為重。”
“是。”
公主緩緩起身,道:“侯爺,相公,我去給你們烹茶。”
這是覺得自己坐的時候差不多了,該把說話的空間留給兩個男人了。
當公主走出帥帳后,
田無鏡的手指輕輕地在小桌上點了點,
“如何?”
“回侯爺的話,楚國內部,散而不亂,蓋有攝政王。”
田無鏡點點頭,道:“晉地之吞并,因三家分晉久矣,君非君,臣非臣;乾楚則不然,欲取乾楚,當以強過吞并晉地之迅猛手段。
軟刀子割肉不行,割的是我們自己的肉。”
“是,末將也覺得當以雷霆之勢取之,可以不直接一口吞并,但比如乾國,要么不打,要打,就徹底破其三邊重鎮,而對楚國,也是一樣,若是真的下決心要打,其鎮南關,就必須一戰而下,兵鋒散于楚之上谷郡。”
這就如同狼捕獵,要么就一直和獵物周旋著,而一旦看見機會,只要動手,就必須狠狠地撕咬下獵物身上一塊肉下來。
曠日持久地磨,僵持或者消耗,反而對燕國不利。
田無鏡站起身,道:“幫本侯著甲,咱們去前面逛逛。”
“是,侯爺。”
鄭凡幫靖南侯穿上甲胄,隨后,靖南侯騎上自己的貔貅在前,鄭伯爺則騎著一匹馬在后頭跟著。
原本有兩支騎兵打算跟上來,卻被靖南侯示意止步。
“前些日子,本侯利用薛讓部下一名參將的叛變,給了鎮南關守軍一擊,但楚人那位叫年堯的將軍,反應很快,楚軍當即接管了鎮南關,沒給本侯趁勢入關的機會。”
說這些話時,田無鏡的臉色很是平靜,戰陣之上,本就是一方尋找漏洞伺機而出,一方彌補漏洞待時而動。
沒能抓住上次的機會,就等下次好了。
“年堯據說是那位攝政王家奴出身,侯爺,楚地大貴族林立,其實和我大燕當年門閥林立很是相似。”
田無鏡抬起手,
“說這些,還太早,其一,楚國現狀確實和當年我大燕一樣,對外開拓進取不足,但若處防御之勢,則會更為堅韌,那些大貴族清楚,我大燕馬踏門閥之后,一旦入楚,是不會給他們繼續這樣的好日子的。
其二,就是想行分化瓦解之策,這鎮南關,也必須先行撬開,成國當初如果不敗,現如今鎮南關也不會落入楚人手中。”
“但成國若是不敗,末將和侯爺也很難出現在這里。”
“不一樣,司徒雷還是有大志向的,他若不早逝,一切,皆有可能。”
當年,
司徒雷其實和大燕已經有了一種默契,那就是成國成為大燕的附屬國,司徒雷從天子降格為國主。
若是真成了,到時候就是燕軍匯同成國兵馬,一路從鎮南關入楚了。
“那個丫頭,挺聰明的。”
靖南侯想說什么,那鄭伯爺自然就得陪著說什么。
“是,也正是因為她聰明,所以我才敢抓了她后再放她回去。”
“用不了多久,你平野伯這次壯舉,將傳遍整個天下,你,總是能給本侯驚喜。”
“都是侯爺您教得好。”
“再趁熱打鐵吧,再與你一年時間,幫本侯將這鎮南關給啃下來。”
“侯爺,要兩年。”
上一年,是存活,目標已經完成了。
這一年,雪海關的主題將是發展,各個作坊開起來,商賈之路要暢通且要繁忙,人口、軍力、自給自足能力,各方面都需要發展到一定高度。
而后年,才是真正量變到質變的過程。
“兩年。”
田無鏡對這個時間,不置可否。
二人行進,已經距離大營很遠了,開始不斷遇見外圍的哨騎隊伍。
白日里,楚軍似乎打算擴充一下自己的勢力范圍,想要對外延伸一下自己的觸角,卻被靖南軍給強行遏制住了。
這并非是楚人忽然想不開,想要找一些刺激,而是戰陣之上,就算是防御,也沒有完完全全固守在城墻上的道理,且楚軍軍力也算充足,并不希望鎮南關完全成為一座“孤城”。
一旦被完全壓縮回去,說得不好聽一點,燕軍完全可以派出小規模的騎兵,直接從鎮南關下入楚到上谷郡去打一打草谷。
一座鎮南關,只不過是橫亙在晉地和楚地最為通暢的平原和山地的交界處,并不是說鎮南關將楚地給防衛得密不透風。
否則,鄭伯爺這次是怎么回來的?
當然了,鄭伯爺走的路,不適合軍隊前行,但如果再向東靠一點,道路就會好走多了,楚人也必須要控制那段區域。
所以,就是要派兵深入,可能也就是幾千騎吧,一萬是最多的了,因為主力不可能在鎮南關沒被攻克時就前插進去,否則很可能就出不來了,軍事戰略上也就直接陷入了被動。
當然了,鎮南關那兒的楚人大將軍年堯也不會愿意這種事發生,因為這會使得他和朝廷,在政治上陷入被動。
所以,年堯哪怕明知在野戰上不敵靖南軍,卻也依舊要不停地逮著個機會就往外擴一擴,試探一下。
再往前,就要遇到楚人的斥候了。
但鄭凡沒有提醒侯爺,而是默默地將弓箭卸下,準備警戒。
“陛下的想法,也是在兩年后,乾楚,必先破一。”
燕皇很急,這一點鄭凡早就知道。
這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他渴望在自己活著的時候,將大燕一統天下的局面給推進下去。
兩年,滅一國。
“朝廷現在衡量的,是想攻楚還是先攻乾,陛下,是想先攻乾。”
乾國的富饒,可謂是四國之最。
吞并乾國,也是燕皇畢生夙愿。
“我還是覺得,先攻楚,最為合適。”鄭凡說道。
“為何?”
“攻乾,可能就用不上我了。”
這是明明白白的私心。
一旦朝廷打算全力攻打乾國,那么鄭凡作為戍守在大燕最東北角的一位伯爵,所能做的事情,實在是有限,很大概率就是幫西線盯著楚國的動向。
若是戰局出現問題,自己甚至還有可能被一道圣旨率軍千里迢迢跑到乾國戰場去,那是最虧本的仗,因為戰場距離自己的老巢,實在是太遠了,地盤打下來了,你也占不了,劫掠所得還得千里迢迢再運回去。
至于功勛、名望什么的,在搶回公主后,鄭伯爺已經不缺了,他現在缺乏的,是實力。
“本侯也覺得先攻楚最為合適,乾國三邊,抵我大燕銀浪郡,乾國之富,讓我大燕如鯁在喉,滅掉楚國后,就算一時無力繼續攻乾,我大燕下一代,也不至于會懈怠。
打仗,得撿軟柿子先捏,但滅國,得選硬骨頭的先滅。”
“是,侯爺。”
前方,已經出現楚國哨騎了,只不過對方只是遠遠地在觀望著,因為這兩騎過來得,實在是姿態過于輕松了一些。
田無鏡還在繼續前進,鄭伯爺依舊緊隨。
附近,哨騎出現得開始越來越頻繁,甚至,已經出現了五十人建制的哨騎。
鎏金甲胄,
胯下貔貅,
來者何人,
已經極為清晰。
燕人南侯!
靖南王!
靖南侯來了!
一道道消息,不停地往回傳送著。
“此間事了,本侯就打算撤兵了,楚人一時應該不敢北上造次,到時候,本侯借你五萬靖南軍,幫你把雪原的事兒,給再料理一遍。”
上一次,擊潰野人王主力后,因為當時軍力疲憊,再者,玉盤城內還有數萬青鸞軍在,所以靖南侯沒有下令燕軍順勢北伐雪原,為成國百姓報仇。
但現在一年時間過去了,等鎮南關這邊的對峙結束,燕軍就能比去年更為從容一些,雪原,還是得清一清。
“多謝侯爺。”
五萬靖南軍,加上雪海鐵騎,鄭伯爺有信心讓雪原上的那些野人部族們完全跪下來給自己唱征服。
他們曾掠走的人口,他們的牛羊,不,甚至是他們自己,都將成為雪海關的財富。
一個乃蠻部,就已經讓雪海關過了一個充足的年了,雪原上類似乃蠻部甚至比乃蠻部更大的部族,還有很多!
楚人的哨騎不停地從遠處掠過,
而這時,
聊著天說著話,
不知不覺間,
鄭凡已經和靖南侯“孤軍深入”到了一個極深的位置,已經可以看見楚人前方的營盤了。
這是楚人這幾天向外擴充出來的區域,也是剛剛搭建起來的營盤。
接下來的這一幕,
鄭伯爺會記住很久很久;
田無鏡沒再說話,
只是安靜地坐在貔貅上,
月光下,
一人一貔貅,像是一座被染上月暈的雕塑,散發著清冷和生人勿近的氣息。
少頃,
前方的楚軍營盤開始躁動,
楚軍并未沖出企圖包圍這里,
恰恰相反,
他們開始了,
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