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而站在不同的立場上,所看見的風景,其實是不同的。
  寢宮大門內外這一側,
  如果將趙公公這個奴才不算人的話,
  也就是站著三個人。
  站在攝政王的立場上來看,
  這三個人,分別是:
  他的妹妹,
  他的準妹夫,
  他的真妹夫。
  而站在鄭伯爺的立場上來看,就是:
  他的媳婦兒,
  他的大舅哥,
  姓屈的大善人;
  站在屈培駱的立場上來看,就是:
  他的妻子,
  他的大舅哥,
  他的老王。
  最后,
  站在公主的立場來看,則是:
  她所愛的人,
  她娶她的人,
  她要嫁的人。
  三個人,三個角度,三個立場,三道不同的視線,同時也是三處風景。
  鄭伯爺不知道以后自己的這段經歷在茶館酒樓里會被說書人如何演繹,
  但即使站在他這個當事人的角度,都覺得這必然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故事,他自己都想寫戲本了,哦不,戲本也不帶這么寫的。
  最后,
  在一邊的這位,
  先前沒被當做人的趙公公,
  在看見這一幕后,
  又驚又恐又顫又抽搐,
  最后實在沒忍住,
  要笑,
  笑到一半卡住,
  因為冬天天涼,剛割了自己抵抗力有點弱,近日又連連受驚嚇晚上輾轉反側著了涼,所以強行卡住笑聲后變成了嘴巴閉上鼻子一陣噴氣,直接噴出了一個大大的鼻涕泡兒。
  趙公公當即嚇得跪伏在地上,低著頭,用袖口遮住自己的鼻子,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好在,
  一個著涼的奴才打個噴嚏,并未引起四周大人物的注意,畢竟,在他們眼里,奴才,不算是人。
  而對于趙公公本人來說,
  他原本覺得,上個月自己閹了自己,已經是他人生經歷中的一件大事了;
  結果現在他才意識到,人生路上的風景該是多么的豐富多彩,自己的子孫根在這些精彩紛呈面前,真的是不值一提。
  攝政王的興致顯然是恢復了不少,確切的說,他和燕皇還是有區別的,燕皇依靠李梁亭和田無鏡掃清國內對外開邊,個人君權威望已然達到大燕頂峰,做事說話時,自是可以無拘無忌;
  攝政王到底是距離君臨大楚還差一些火候,所以,他還是本能地會去“演戲”。
  “妹子,這位我可得給你好好介紹一下,姚師的親傳弟子,蘇明哲蘇先生,先前來時的路上,蘇先生的一首詞,讓我和獨孤先生暢飲了好幾杯。”
  公主聞言,
  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
  鄭伯爺上前一步,
  先是對攝政王行大禮,
  “乾國梁鎮參軍行走蘇明哲,參見大楚攝政王殿下。”
  娘咧!
  趙公公心里咯噔一聲,嚇得也跟著再度跪了下來,當然了,他一個公公,在這里,也沒人會注意他跪不跪。
  先前,攝政王沒標明身份,那就不用在意這些,人微服出巡,喜歡的,就是這種調調;
  作為聰明人,自是不需要點破;
  而眼下,既然攝政王已經當著眾人的面,喊公主妹子了,也就是說,那一層紙已經被他自己捅破。
  所以,該有的規矩,必須要上來。
  這倒不是鄭伯爺無時無刻地站在“蘇明哲”的角度上去思考問題和做事,而是鄭伯爺本來就有這方面的意識。
  能帶兵能打仗能于戰陣之前騎著貔貅舉著刀對全軍鼓舞士氣,能在昨兒個抱著公主表露出自己的霸道范兒;
  同時也能在大人物面前流露出自己的市儈、有矩的一面。
  岳武穆很令人尊崇,但非要選的話,鄭伯爺還是想當韓世忠。
  攝政王對于鄭凡對自己行禮這件事是一點都不意外,他其實也沒刻意地去隱瞞自己的身份,真要隱瞞,就沒必要讓造劍師陪著自己一起。
  “如此說來,蘇先生與本宮,還是同門師兄妹。”
  公主起身,對鄭凡行禮,
  “麗箐見過蘇師兄。”
  其實,公主入姚師門比“蘇明哲”要早得多,但“蘇明哲”是內門子弟,而公主,就是個記名。
  無非是當初姚師跑楚國游歷,想弄張飯票白吃白喝所以才收下了這個女弟子,相當于后世的學校拉。
  按照規矩,內門弟子,在輩分上,要比外門弟子自動高半輩,所以熊麗箐喊“蘇明哲”師兄,是理所應當。
  當然了,她喊的時候,臉上的笑容,真的是收也收不住,只不過在外人看來,大概是癡迷文學的公主見到自家師門師兄的那種由衷喜悅。
  “常聽師傅提起過公主殿下,師傅說殿下蕙質蘭心,知書達理,是其一直記掛著的徒弟。”
  這就是場面話了,只是說得好聽,但誰都不會去當真。
  屈培駱則一直站在那里,只是面帶微笑。
  楚禮,婚前新人不得見面,而君在禮之前,君名所下,甚至是爹媽亡故都能奪情讓你守孝,何況是成婚之禮,但也沒必要去介紹和刻意地說話拉近乎了,多少還得帶點忌諱。
  “妹子,你在屋子里先歇歇,哥哥我從周縣趕來,路上只喝了兩口酒,現在倒是有些餓了。”
  屈培駱馬上道:“臣這就去準備。”
  攝政王指了指鄭凡,道:
  “蘇先生也一起吧?”
  鄭凡馬上道:
  “敢不從命。”
  晚飯,沒有預想中開得那么早。
  鄭凡在內院一處偏廳內喝了差不多半個多時辰的茶,才被趙公公過來提醒要用膳了。
  想來,剛剛這段時間里,攝政王應該是單獨抽出時間在接見屈培駱的兩個叔叔。
  屈培駱是屈天南的嫡長子,這沒錯,而且接下來的聯姻也幾乎是認定了屈培駱是屈氏未來家主的地位,這也毋庸置疑。
  畢竟,攝政王的駙馬,怎么可能不去坐這家主的位置?
  但現如今,屈氏的事情,還是多半由屈天南的兩個弟弟在看管著,這也是應有之意,屈培駱畢竟還年輕,這會兒也確實需要兩個長輩來幫持。
  也因此,關于屈氏以及靖南軍包括下面的朝堂事宜,雙方之間還是有必要聊一聊的。
  對屈氏這個從一開始就鮮明站在他身后支持的大家族,攝政王也一直是給予著充分的尊重。
  “蘇先生,用膳了。”
  趙公公笑著說道。
  鄭凡點點頭,道:“勞請公公帶路。”
  “蘇先生請。”
  趙公公走在前頭,鄭凡跟在后面,隨后,趙公公在門口停下,半弓著腰:
  “蘇先生,請。”
  “嗯。”
  在鄭凡進去的瞬間,趙公公抬起頭,和鄭凡目光對視了一下,隨即,二人又很默契地互相收回了視線。
  蘇明哲,
  蘇先生,
  趙公公覺得,
  這個身份,好像不是這個可怕男人的真正底牌。
  但他可沒有絲毫告密的心思,哪怕楚國的攝政王就坐在里面。
  因為趙公公清楚,皇家一旦出現任何丑聞,他這種太監,甭管是檢舉是揭發,到最后,都逃不脫一個被滅口的下場;
  更何況,再大的丑聞,公主依舊是公主,和攝政王是親兄妹,人親哥哥會拿自己妹妹如何?
  自己又算是攝政王的什么人?
  趙公公清楚,他已經上車了,這會兒,別說跳車,連去多欣賞一眼路邊的風景,都是一種罪過。
  自己,沒資格朝三暮四想東想西的,
  否則就是真對不起切掉的子孫根了!
  攝政王坐首座,這無可爭議。
  造劍師、鄭凡、陳大俠,坐攝政王右手位,屈培駱和自己的兩個叔叔則坐左手位。
  并不是一大桌的菜,而是跪坐在席上,一人一張小桌。
  席間,
  攝政王又吟誦出了鄭伯爺白天“背”出來的滿江紅,讓屈家人也是不停叫好。
  接下來,鄭伯爺也就是陪著一起聊天,大家只聊風月,不談軍國之事,晚餐的氛圍還算融洽。
  席間,屈培駱開口請“蘇先生”送自己一首詩詞,其實意思就是在大婚那天送出,鄭凡當即答應下來。
  原本鄭凡以為這頓飯要吃很久,結果中途趙公公過來求見。
  “啟稟王上,公主殿下讓奴才來問問,飯吃好了沒有,大殿下說她可是等蘇先生好一會兒了,內院亭子里已經備下茶水,請蘇先生過去品評她做的一首詩。
  殿下還說,她本不想這般打擾的,實在是外頭太冷,要受不住了。”
  “呵呵呵。”
  攝政王聞言,自是沒有生氣,他們兄妹的關系,其實是極好的,當即扭頭看向鄭凡。
  鄭凡面露難色,顯露出了勉強。
  畢竟,對方是公主;
  畢竟,我大乾是禮儀之邦,注重男女之防;
  畢竟,我是姚子詹的徒弟,我得注意自己的風評;
  演技,
  其實都在這細節里了。
  攝政王則笑道:
  “還請蘇先生賞臉,我這妹子,平素最喜詩詞文章,像是著魔了一般,先前我還覺得納悶呢,居然能沉住性子等了這么久;
  蘇先生勿慮,我大楚民風淳樸,不似乾國那般禮教森嚴,再說了,蘇先生是麗箐師兄,同門見面說說話,也是理所當然。”
  說著,
  攝政王又看向了屈培駱,
  “培駱,你覺得呢?”
  楚人愛浪漫,喜灑脫,屈培駱則拱手開口道:“往上所言極是。”
  攝政王當即道:“蘇先生,瞧見沒有,培駱都同意了。”
  屈培駱對鄭凡道:
  “屈某也想著日后能得蘇先生賜教呢。”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
  鄭凡只能站起身,
  對攝政王示意,對屈培駱示意,
  “如此,那蘇某就去看看師妹的詩詞。”
  傳話的趙公公站在那里,表情平靜,心里則已經笑出了聲。
  這推來讓去的,還真像那么一回事兒。
  不過,待得鄭凡從其身邊過去后,趙公公也馬上弓著腰跟著一起出去了。
  其實,
  攝政王不是不知道男女之防,屈培駱也不是完完全全放心,而是他們心里都清楚一件事,那就是皇室核心成員,在接受火鳳精血時,會同時蓄養一頭妖獸在身邊。
  這是靠運氣,以火鳳精血為引,在大澤邊緣,等待妖獸過來,妖獸的強弱,看自己造化。
  屈培駱清楚,自己未婚妻身邊,有一頭青蟒護身。
  除非公主愿意,
  否則任何敢對公主不軌的人,都會被青蟒吞噬。
  陳大俠見鄭凡走了,也起身準備離開。
  造劍師招招手,道:“莫急,隨我來,你的劍紋,我再給你修一修。”
  “多謝先生。”
  隨即,
  廳內就只剩下攝政王和屈家人。
  屈培駱三叔屈天華此時開口道:
  “王上若是看重那位小蘇先生,大可招攬入楚,為我大楚所用,臣聽聞,這兩年那位乾國官家一改重文抑武之策,讓乾國文人很是不滿的。”
  攝政王“呵呵”一笑,
  “是,那位乾國官家都知道以前做錯了事兒,要改,結果朕,還得學著他去犯錯?”
  “………”屈天華。
  什么叫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了,這是真正兒的了。
  攝政王嘆了口氣,道:“今兒在馬車上,這位小蘇先生還說過一句話,讓朕記在心里,那就是百無一用是書生。
  都是這般的年紀,
  都是這般的年輕人,
  但在朕的心里,
  十個蘇哲明,
  都比不得一個燕國的平野伯。”
  “阿嚏!”
  “蘇先生是染上風寒了?”
  涼亭內,公主一邊倒茶一邊笑道。
  鄭伯爺指了指茶桌旁的一個香爐,道:“以后這習慣得改改,我在家從不用熏香。”
  公主揚起一杯茶渣,直接澆滅了熏香。
  鄭伯爺滿意地點點頭,在公主對面坐了下來。
  “這兒,說話方便么?”鄭凡問道。
  他是清楚,有些強者,是能夠隔著很遠都能聽到這里聲音的。
  公主拍了拍手,
  一條青蟒從涼亭邊的水池里浮出,瞥了鄭凡一眼。
  “它在,外人聽不到咱們說話。”公主很自信地道。
  鄭伯爺點點頭,算是放心了,然后馬上指著這條蟒蛇,道:“它是不是在瞧不起我?”
  公主沒否認,直言道:
  “有點兒。”
  “我座下可是有一頭貔貅。”
  這對話的感覺,很像是后世談婚論嫁時,討論配什么車一樣。
  公主聞言,道:“很想見見,我楚國皇室,一直有飼養妖獸的喜好。”
  “那沒問題,那頭貔貅以后可以交給你來養。”
  鄭伯爺毫不客氣地就把貔貅給賣了,同時還有贈品:
  “對了,家里還有一只貓妖一只狐貍精,也都送你去耍。”
  公主遞給鄭凡一杯剛泡好的茶,鄭凡接了,喝了一口,當即道:
  “大澤香舌。”
  難得碰上自己能品出來的茶,鄭伯爺言語之間,裝作自己經常喝的樣子。
  “怎么回事?”公主問道。
  明明是燕國的平野伯,轉悠一天出去,回來后,就變成了姚師弟子。
  至于攝政王飯前特意讓人抄錄過來送給公主的滿江紅,公主倒是不覺得奇怪,因為她清楚這個男人,在才情上,有著不遜于在軍旅上的成就。
  鄭伯爺猶豫了一下,
  “想你了。”
  公主開口:“我不………”
  “我知道你不會信,只能說,運氣吧。”
  公主抿了一口茶,似乎沒打算繼續在這件事上細問下去,轉而道:“如果………”
  “嗯,你說。”
  “如果,如果你現在去告訴我皇兄,你的真實身份,然后對我皇兄說,你想娶我,你覺得,我皇兄是會選你,還是選屈培駱?”
  “大晚上的,月色挺好,干嘛問這種沒意思的問題?”
  公主身子微微前傾,看著鄭凡,紅唇輕啟,道:
  “我覺得,皇兄必然會選你,屈氏,氣就氣一下,但屈氏還是會咽下這口氣繼續跟著皇兄的,而大燕的平野伯如果能夠歸降我大楚,這對于皇兄而言,實乃大喜,到時候,鎮南關和雪海關,就都在我們………”
  鄭伯爺端起茶杯,
  “啪!”
  直接潑在了公主前傾靠近過來的臉上。
  公主閉上了眼,
  茶水自其臉上滴淌下來,唇邊,還殘留著茶葉。
  她沒生氣,也沒掀桌子,只是默默地繼續保持著這個姿勢。
  鄭伯爺拿起旁邊放著的一條帕子,開始幫公主擦臉,擦拭得很細心,也很溫柔。
  公主開口道:
  “看來,你不同意。”
  鄭凡一邊繼續擦著一邊說道:
  “乖,別天真。”
  擦好后,
  鄭凡又坐了回去,
  公主也坐了回去,
  兩個人面對面地坐著。
  公主緩緩開口道:
  “你知不知道,但凡今日我皇兄若是對我說話再溫柔一點,我都可能將你給賣了,讓你這大名鼎鼎的平野伯,永囚楚地。”
  鄭凡很是平靜地看著公主,
  “那你知不知道,你現在說的這些話,是在損耗掉我對你的情分。”
  “情分?”
  “哪怕我不喜歡你,哪怕你長得不是國色天香,但其實,也能算標致可人。
  若是你不惜一切,二話不說就坐上我的馬,跟我回家,身為男人,我欠你一個情分。
  但你的每次討價還價,
  每次異想天開,
  每次天真爛漫,
  都在消減掉這種情分。”
  “消減掉,又如何?”
  “那以后就別在我靈堂前哭泣,哭喊著問我為什么遺詔里不是寫著你的兒子繼位。”
  公主聽到這句話,
  深吸一口氣,
  實在是被這更為厚顏無恥更為異想天開的話語,給氣得有些深重;
  良久,
  公主嘴里吐出兩個字:
  “賤人。”
  鄭凡伸手拿起茶幾上的一塊酥糕,
  咬了一口,
  微微皺眉,
  “這點心太甜了,吃多了容易發胖。”
  公主閉上眼,嘴角帶著嘲諷的笑意,
  “是不是要說,我如果胖了,你以后也要改遺詔的?”
  “呵呵呵。”
  鄭伯爺笑了,
  “不不不,
  愣頭小子才喜歡身材苗條的,
  你啊,
  再胖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