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浪郡位于大燕的最南方,一面和晉國接壤,一面則和乾國接壤。
百年前,其實銀浪郡的名字叫尹郎郡;
這是燕國開國后第一任宰相的名諱,因其在幫助燕太祖立國和治國過程中立下了汗馬功勞,所以其故鄉郡國就被以其名命名。
因人而得名,同樣,也因人而易名。
這改名,還和初代鎮北侯有關系。
在百年前,也就是荒漠蠻族在王庭號召下和大燕進行決戰之際,乾國新皇御駕親征,五十萬乾國大軍北伐,燕國面臨著腹背受敵的危險境地。
接下來,就是耳熟能詳的初代鎮北侯以三萬破五十萬之役。
那一日,在大破乾軍之后,
初代鎮北侯曾作了一首詩:
“揚鞭策馬逐銀浪,清溜迢遞看桃花。”
這里的銀浪,指的是乾國五十萬大軍一潰千里,銀浪郡的大道上,尸骸枕藉,乾國士卒身上穿的甲胄在陽光下反射著光澤,宛若銀浪翻滾。
后一句,則指的是追擊途中的清閑,這不是在打仗,也不是在廝殺,只是在踏青看桃花。
戰術上鎮北侯有沒有重視對手后人是不知道的,反正乾國大軍一敗涂地自此被打斷了武運。
而這兩句詩,可以說是將初代鎮北侯在戰略上完全藐視乾國大軍的姿態給抒發得淋漓盡致。
再加上初代鎮北侯,其實是原本的“尹郎郡”人,是個地地道道的燕國南方人。
也因此,后來尹郎郡就干脆改名成銀浪郡。
倒是乾國那邊和燕國官方的公文往來中,但凡涉及到銀浪郡,全都用“尹郎”來代替。
實在是“銀浪”倆字,太刺乾國人的眼睛,每次看見這個地名,乾國人都會下意識地想起初代鎮北侯的那首詩;
然后就想到了百年前的那場慘白,想到了自家子弟兵尸橫遍野的慘狀……
乾國邊軍,有七成,是拿來防御燕國的,其余三成則分布在和晉國以及楚國的邊境線上。
而燕國,硬生生地將三十萬全國最精銳的鎮北軍鐵騎放在了北方用以震懾蠻族,在自己帝國的南方邊境,則只設立了一座邊防城鎮——南望城。
翠柳堡則就是依托南望城為核心的防御鏈中的一環,類似翠柳堡這般存在的堡寨,還有八座。
和乾國那邊嚴陣以待相比,燕國這里,就顯得敷衍了事得多。
沒辦法,百年的積威在這里,心理優勢在這里,強烈的自信在這里,可能,這座南望城和翠柳堡在內的一系列防御還是為了顧忌乾國人面子更多一些。
畢竟,銀浪郡一直到天成郡也就是燕國的京城,完全是一馬平川。
一旦銀浪郡出現情況,燕國鐵騎旦夕可至。
百年以來,不知道多少燕國男兒夢想著能夠重走一遍初代鎮北侯當初的輝煌,封侯拜相!
無奈的是,乾國一直不給這個機會。
而這翠柳堡的名字,據說也是因為初代鎮北侯而來。
相傳,在這座堡被建起來時,初代鎮北侯曾在這里插下過一根柳枝。
當時初代鎮北侯雄心壯志,想著等這根柳枝長出翠柳之時,他大概已經率軍踏破乾國都城了吧。
只可惜造化弄人,因為北方戰事緊急,燕國無法再從和蠻人決戰的前線給初代鎮北侯調撥更多兵馬。
初代鎮北侯只得率軍踏破乾國北方三郡吸納人口財富回國,后來,又為了制衡考慮,身為南人的初代鎮北侯受封于北,終生無法完成自己南下破乾的夙愿。
“我說,這里這么多柳樹,到底哪條才是初代鎮北侯當年栽下的?”
騎在馬上的鄭凡對身邊的眾人問道。
“主上對這很感興趣么?”策馬和鄭凡并行且易容過的四娘開口問道。
“萬一初代鎮北侯在那棵柳樹下還埋了什么寶貝呢,比如,鎮北遺書?”
“這好辦,主上,您下個令,讓瞎子在這柳林里用他的精神力去探查,不吃不喝不睡探查一個月,估摸著也就能找出來了。”
旁邊的瞎子北下意識地咳嗽了一聲,打斷了鄭凡和四娘不靠譜的聊天,指了指前方,
“主上,前面就是翠柳堡了。”
“不容易啊,終于到了,下令,加快速度,日落之前到堡里休息!”
話音剛落,
鄭凡就策馬向前,
后面的梁程揮手示意,五百多身穿著和鎮北軍無二甲胄的蠻族騎兵也開始了加速。
一時間,
柳林里馬蹄陣陣,塵土飛揚。
只是,才策馬出了柳林,鄭凡就不得不重新下令緩下馬速。
一出林子,視線就豁然開朗,絲毫沒有邊境堡壘的那種荒涼凋敝,反而是良田縱橫,一望無際。
甚至,地頭間還有不少正在忙活的農夫農婦,見忽然鉆出來這么多騎兵,不由的放下了手中的活計開始好奇地打量著這些人。
鄭凡不由得回頭看向身后的瞎子,問道:
“瞎子,你確定我們沒走錯路?”
這是邊塞?
這是邊塞?
這特娘的是邊塞?
不是說邊塞不能屯田,但這沃野一片的景象,加上這里農夫農婦們臉上的紅潤;
北封郡那種苦寒北地自然無法比,但就是在趕路途中經過的燕國腹地虎威、三石兩郡甚至是天成郡這個大燕京畿之郡的百姓,這日子,這光景,也沒眼前這邊的富饒吧?
“主上,路,肯定是沒走錯。”瞎子北回答道。
行吧,人形雷達說路沒走錯,鄭凡也就姑且信了。
當下,鄭凡只能下令道:
“約束馬速,誰的戰馬踏了莊稼,殺無赦!”
鄭凡下令之后,
四娘就向阿銘伸手,
阿銘有些疑惑道:
“什么?”
“你的指甲刀先給我。”
“做什么?”
“待會兒說不定要幫主上剪頭發。”
阿銘一開始還有些疑惑,隨即明悟了過來,和四娘相視一笑,倒是沒有把指甲刀給她。
一路趕路,其實也是一路在練兵。
第一天“魔窟”初體驗后,這幫蠻子對鄭凡的畏懼可以說是烙印進了骨子里,外加梁程練兵本來就有一手,配合上瞎子北每晚宿營后的思想政治教育,帶著蠻族兵們一起傾訴當初在荒漠時被大部落被貴族排擠打壓被他們扣押了親眷充當刑徒部落也就是炮灰的悲慘歲月,每晚,營地里都是哭聲一片。
總之,這支五百騎的隊伍,已經被整合出來了,再加上這些蠻人本身就騎射功夫俱佳,可以說是一支真正的精銳。
隨著鄭凡的一聲令下,騎兵隊伍開始緩慢地在道路上行進。
附近的農戶也不怕生,甚至還有主動湊過來看熱鬧的,當然了,那種軍民魚水情趕著趟來送吃送喝的情景是沒有的。
這不禁讓鄭凡有些失落,想著下次再帶部隊行軍時,要不要先通知瞎子提前安排人雇點兒托?
這幫民戶也不怕兵,自己這邊帶兵過去,像是被看猴兒一樣。
且因為鄭凡部隊里大部分是蠻族,他們的相貌和燕人有著不小的差別,所以這更是激發了當地民戶們的好奇心。
前行幾里路后,居然有附近整個村兒聞訊趕來看西洋景的,本就不寬的道兒,被圍得愈發緊湊。
燕人和蠻族的戰爭史十分綿長,只不過近百年來,因為鎮北侯府的緣故,使得蠻人一直處于被動挨打的狀態,蠻族早不復當年能動不動殺入燕國腹地驚得燕國全境烽煙四起的光景了。
所以,當地民戶對蠻人并沒有什么怨恨可言。
平日里,他們也沒少看見蠻族的商隊,還有,在燕國境內,也經常能看見蠻族奴隸。
倒是這種身穿著制式燕國軍甲的蠻人,的確是頭一次見。
帶著他們從北到南赴任時,也引起了一些風波,好在這種將蠻族編入軍伍里的事兒在燕國并不罕見,鎮北侯府那兒還養了四大歸義部落呢,哦,現在就剩仨了。
再有者,可能是燕人百年來軍力無雙的所造就的強烈民族自尊心使然吧,并不覺得拿蠻人當兵卒有什么不對的,也不覺得有什么好害怕的。
這一點,讓鄭凡覺得倒是有另一個世界里大唐的感覺。
唐人也是太自豪了,也是太驕傲了,所以可以吸納外民進入自己的體系,吸收外民的精英為己用。
翻翻唐朝史書,一看就是外族人名字的唐軍將領簡直不要太多。
當然了,在你國運昌盛時,這無所謂,但當你國勢衰弱時,那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話就要被驗證了。
前天晚上,鄭凡和瞎子北喝酒時,還調侃過天知道大燕什么時候也出個安祿山。
然后,
瞎子北就用他那雙白眼看著自己,
看著自己,
你品,你仔細品;
大燕出沒出安祿山他不知道,但大燕已經出了你了。
安祿山是粟特族人,你鄭凡連這個世界的人都不是……
“讓開!”
為了讓隊伍得以前進,鄭凡不得不讓手下蠻兵去開道。
燕地民風彪悍不假,但并不是遍地二傻子,還不至于為了看個熱鬧非要跟當兵的去干的地步。
終于,
不長的路,行進了大概兩個小時,鄭凡終于率領自己的部隊,來到了自己的赴任之處——翠柳堡。
然后,
鄭凡感覺自己眼瞎了。
堡,它不是城,這一點,鄭凡清楚,其實它更像是北封郡的那種塢堡,也是有大有小,只不過比塢堡更多了一層官方直屬的意思在里頭。
鄭凡眼前的堡,
如果你還能稱它為堡的話……
它面積倒是不小,至少,可以看出來曾經的面積不小,足以輕松容納上千士卒在里面作戰不嫌擁擠。
但現在,
它的外墻早就坍塌了不知多少年了,
殘垣上還爬滿了青苔。
等再走近之后,鄭凡甚至還看見有一只只蘆花雞從里面跑出來,
“咕咕咕,咕咕咕……”
牛氣沖天地在鄭凡以及其麾下蠻兵們面前邁著步子,像是在宣示著自己的主權!
這下子,就連瞎子北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辛辛苦苦,從北方運作到南方,
誰成想,
居然繼承的是個雞窩?
樊力倒是笑呵呵地道:
“以后可以天天吃雞蛋了。”
鄭凡深吸一口氣,他覺得自己現在很像是網戀下來奔現,網上的志玲姐姐線下一看卻是如花……
“誰啊?”
這時,養雞場里走出來一個老者。
老者身上穿著一件破舊的皮甲,手里拿著一個陶罐,一邊撒著雞食一邊往走出來。
待見到鄭凡以及鄭凡身后黑壓壓的蠻兵時,
老者先愣了一下,
隨即定了定神,
手持破陶罐,
手指著鄭凡呵斥道:
“來者何人!”
別說,
這老頭兒別看年紀大了,但認真起來,還真有那么一股子“老兵不死”的氣勢。
只是這里雖然是邊地,但這里又沒陷落,這老兵也不是什么孤懸塞外的勇士。
鄭凡吐了口氣,上前兩步,取出自己的身份令牌,
“大燕翠柳堡守備,鄭凡!”
老者先湊近了看了看令牌,確認無誤后,又往后退了幾步,對著鄭凡跪了下來:
“卑職參見大人!”
“你是何人?”
“屬下翠柳堡伍長,鐵三柱。”
鄭凡收起了自己的令牌,指了指前面的翠柳堡,問道:
“這翠柳堡,怎么成這樣子了?”
“大人,翠柳堡早荒廢幾十年了啊。”
…………
入夜了,
有點寒,
空氣里彌漫著陳年雞屎味散發著酸氣,
總之,很寒酸了。
鄭凡原本想著在自己的翠柳堡里,要修一個屬于自己的湯池。
結果,好家伙,把湯池修進雞窩里么?
自己一邊泡著澡一邊看著一只只大公雞給自己加料?
蠻兵們在依靠著翠柳堡搭建了帳篷,
梁程和樊力則先將一口棺材抬入了堡中,找了處還算干整的屋子,將棺材放下。
一路上,遇到過不少關卡,被詢問過不少次上任就上任,為什么還帶一口棺材。
鄭凡給出的回答是:
“做好馬革裹尸為國捐軀的準備。”
可把不少關卡守卒給感動壞了,甚至還有不少高級軍官主動請鄭凡喝酒拜把子。
所以說,大燕的風氣,還是很淳樸的。
其實,棺材里裝的是沙拓闕石。
丁豪和肖一波以及紅巴子他們負責在后面護送小娘子和一些財貨過來,沒有跟隊。
鐵鍋里煮著兩只雞,四娘還在鐵鍋邊緣貼了玉米餅,算是地鍋雞了。
“大人,您這不是打小人臉么,大人來上任,小人請大人吃兩只雞又怎么了?”
鐵老頭拿著銀子往這里走來嚷嚷道。
鄭凡沒去接鐵老頭的銀子,
而是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
指了指自己的對面,
“坐。”
鐵老頭猶豫了一下,不敢再推讓銀子,乖乖地在鄭凡對面坐了下來。
“這翠柳堡,荒廢了多久了?”
“回大人的話,快三十年嘍。”
“為什么荒廢掉?”
大燕邊防,這么荒誕兒戲的么?
要不是親眼見過北封郡的景象,鄭凡真以為這大燕到了王朝末世了。
“回大人的話,是上頭決議裁撤的,咱這翠柳堡原本的兵卒,早就遣散了,也不發錢糧了下來了。
卑職因為一直沒成家,再加上對這里也有感情了,就一直住了下來。”
“邊防廢弛如此,上面的當官兒的知不知道?”
“知道哩,肯定知道哩,其他幾個堡,和咱翠柳堡差不多,早沒什么人了,咱這兒還算好的,因為卑職住這兒,還能維系個磚塊架子什么的,其他堡連石塊都被當地民戶扒拉去壘豬圈去了。”
聽到不僅僅是翠柳堡是這般光景,而是所有堡寨都是這個樣子,鄭凡清楚,這件事,大燕官方,是清楚的。
鄭凡不由地問道:
“就不怕乾國人打過來?”
鐵三柱聽到鄭凡這句話,
淚水當即浸潤了眼眶,
像是被戳中了內心最深處的傷痛,
哽咽道:
“大人啊,卑職十七歲從軍,為了從軍,還推掉了家里給我說好的婆姨,就是為了等著有朝一日能立下戰功光宗耀祖!
誰知道,
誰知道,
誰知道!”
鐵三柱一跺腳,伸手指向了南邊,
咬牙切齒道:
“卑職從十七歲在這里等,等了他娘的四十多年,這天殺的乾國人就是不過來!
卑職的這輩子,就被那天殺的乾國人給毀了啊!!!”
旁邊坐在那里又是在吃橘子的瞎子北聽了鐵三柱的話,
小聲調侃道:
“南望王師又一年,王師還剩幾個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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