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壽一開口,道道目光自是朝著云上匯聚。
左手食指對著下方輕點,一道云梯緩緩鋪展開來;他這個天庭普通權神便拾級而下,表情輕松悠閑。
仙人堆中,白澤嘴邊的笑容略帶玩味,就如此時在場大部分仙人所期待的那般,他也在想,李長壽該如何反駁虛菩提。
若論算計籌謀,白澤在此地仙人中自是頂尖,完全知曉虛菩提剛才那段話語的厲害之處。
虛菩提抓住了‘仙凡有別’的矛盾點,抓住了天庭一直宣揚的‘庇護弱者’口號,將三千世界各方成規模的仙道勢力,與香火神國綁在一起,放到了天庭的對立面。
偏偏,事實就是這般,這是最難反駁之處。
酒烏傳聲嘀咕:“白先生,您要不要現身幫忙?”
“水神在此,何須我獻丑?”
白澤聳聳肩,拿起面前矮桌上的酒樽,嘗了口仙子送上的佳釀,品一品其中甘甜。
后半句話白澤并未說出來……
‘想獻丑,這也不好辯啊。’
畢竟咱也是上古十大妖帥,多少要點面子。
此時,這般難題確實也擺在了李長壽面前。
接下來反駁虛菩提,并非是要分出輸贏,而是要說服這些仙道勢力。
虛菩提所說盡是誅心之言,在大義面前不堪一擊,但的確切中了這些仙道勢力的要害。
李長壽此時又代表天庭,不能什么話都往外說。
若直接用重利誘惑,天庭與那西方教還有何區別?
如此一來,虛菩提接下來的發難更難辯駁。
李長壽不由感慨……
西方教這幾名厲害的圣人弟子若能擰成一股繩,當真是大患。
還好,地藏已經被虛菩提他們坑出局,西方教的‘企業文化’就是勾心斗角……
一教雙圣,并非全都是益處。
李長壽決定用燃燈,就考慮到了各個方面、種種情形;西方教會發難的‘節點’自是一個不落,盡在他窮舉之中。
對方無論是來虛菩提還是其他人,他們能打過來的‘法寶’也只有幾樣……
這里必須鄭重感謝下,靈娥小仙女在全神思考時,抓掉的秀發!
針對虛菩提所用套路,李長壽本是有一整套詭辯的路數——
先轉移視線,歷數西方教累累案底,調動聽眾情緒,而后避重就輕,談理想、給許諾、搞暗示,激起眾煉氣士同仇敵愾之情,虛菩提挑起的對立不攻自破。
此法足以應對當下之局。
但此時,李長壽卻覺得有些……
不太穩健。
虛菩提今日的問題就很犀利,直指‘仙道勢力與天庭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關系’。
今日若是用詭辯應對過去,在場的不少仙人心底,必然會留下一根刺;
仙盟內部也會因此出現縫隙,今后難堪大用。
李長壽自云梯邁下三步,心底已有了腹案,嘴邊一聲輕笑,朗聲道:
“虛菩提之話語本不值一辯,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但為防各位對天庭有所誤解,受此奸人挑撥,今日我便將話攤開了說。”
那虛菩提的化身淡然道:“水神這么快就已想好如何蠱惑人心?”
李長壽眉頭微微一皺,不用他出手、開口,側旁一抹水藍色亮光劃過,六顆定海神珠出現在虛菩提周遭,將他這具化身直接定在原地。
趙公明罵道:“你剛才長篇大論、滿口胡言,我家長庚可沒打斷你!”
虛菩提淡定一笑,好整以暇地閉上雙眼,似已是勝券在握。
李長壽于云梯之上,緩聲道:
“剛剛,這位西方教圣人弟子所言,天庭站在凡人一方,因咱們人族是天地主角,凡人為氣運主體,而南贍部洲匯聚了人族八成氣運。
這看似有理,實則荒謬至極!
諸位可知,龍族海眼被西方教破掉之事?
其時,西方教意圖收服龍族為他們所用,明里打壓、暗中發動四海海族叛亂,最終激怒龍族,讓龍族倒向天庭。
西方教為了所謂的大教顏面,籌謀算計、調集大批業障大妖與鴻蒙兇獸,最終擊破東海海眼,搬走東海龍宮寶庫。
海眼被破,海水倒灌,東海即將掀起海嘯,龍族為洗刷遠古罪孽,無數龍族涌向海眼,被海眼激流撕碎……
當時,我取出一件寶物名為定海神針,但用此寶鎮壓海眼只是一時之計。
一位名為華日天的天庭將領站了出來,縱身一躍,以自身封住了東海海眼。
自此龍族徹底歸心,成為天庭之助力,天庭也自此開始大興。”
李長壽長嘆一聲,目光環視周遭,在云梯上停下步伐,朗聲道:
“各位可知,那天庭將領是誰?又為何能堵住海眼?”
眾仙大多靜默。
少數仙人聽得入神,很配合地搖了搖頭。
“華日天將軍其實是玉帝陛下的化身,是玉帝陛下用積累了漫長歲月的功德,所凝成的唯一功德金身。
如此,方才抵過了龍族部分罪業。
陛下這一躍,是為凡人,但也是為龍族,是為天庭,也是為東勝神洲的蒼生,免遭海水倒灌之災禍!
陛下當時那一句‘愿為蒼生顧’,也讓我難以忘懷。
各位,天庭的信條,就是為庇護天下蒼生。
這虛菩提剛才所說,我們整天將天下蒼生掛在嘴邊,并沒有錯。
但,天庭是站在生靈一方,是站在人族一方,而非單純站在凡人一方!
你們也是生靈,也是天地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會因為各位修為高深,是天仙、金仙,就瞧你們不起嗎?
天庭會因你們不是凡人,就歧視你們嗎?”
不少仙人忍不住笑了出來,那虛菩提此刻卻是眉頭輕皺。
李長壽笑了兩聲,聲音放緩,語重心長地說著:
“你我都是人族,都知人族興起之不易。
這位西方教圣人弟子所說,仙凡終歸有別,我當真就有些不明了,在座的各位經營自身勢力時,莫非是以壓榨凡人來提升修行境界?
若有這般人,請站出來,我今日便送他一程。
仙人修行,以參悟天地、自然為主,還是以吸納香火功德為主?
各位平日的行徑,莫非與西方教立下的香火神國一般?”
李長壽話音剛落,立刻就有幾位仙人站起身來。
他們定聲道:
“水神!我墨天仙宗行事光明磊落,門規限制門人弟子不得濫殺無辜!如何會跟香火神國一般?”
“不錯,凡人多居于地勢平緩之地,濁氣繁雜,我等修行之士多居于大川名山,汲取天地之清氣,仙凡分離就分離,又有哪般不同?”
“誰還不是從凡人修行而來?咱們各家的大部分弟子,都是從凡俗之中挑選的吧!”
一時間,眾仙紛紛開口,琢磨透了虛菩提剛剛那番話中的破綻。
李長壽靜靜等了一陣,待聲潮過后,繼續緩步向下,嗓音在天地間傳遞開來:
“天庭要建立的秩序,并非針對仙人,也并非一味保護凡人,只不過凡人經常處于弱者的境地,所以很容易被當做,天庭只會庇護凡人。
荒謬!
讓強者不可肆無忌憚侵犯弱者,這才是天庭要去做的事。
對比凡人,在座的各位都是強者;但對比大能,各位與我也都算是弱者。
天庭所站不過公義二字,天庭行事不出道與德的限制。
因天庭在三千世界中根基薄弱,又有香火神國這般大害需盡早拔除,在此我可許諾各位,也僅開這一次例。
今日在此地的仙道勢力,過往之事我不會多追究,只要今后心中向善,不欺弱小,不濫殺無辜,不涂炭生靈,都是天庭認可的仙盟一份子!
要讓強者不凌弱,其實如夢話一般;
但讓強者在凌弱時,有所疑慮,有所顧忌,卻是天庭在萬年內就要做到之事!
各位若能做到這些就留在此地,你我一同商議如何對抗香火神國,如何解救凡人,如何分配香火神國的修道寶材、靈石。
各位若做不到,此時轉身離去,我李長庚今日不會有半分為難!”
全場仙人毫無異動,而此時九成仙人看李長壽的目光,帶著憧憬、帶著期待。
李長壽靜靜等了一陣,此時已走到了云梯后半段,距離飛天臺不過十多丈,也與燃燈、虛菩提平視。
他打了個手勢,虛菩提身周的定海神珠,被趙公明收了回去。
李長壽笑道:“各位可還有疑慮?今日盡可提及。”
有個壯漢高聲大喊:“某愿追隨天庭!為仙盟效力!對抗香火神國!”
場內頓時響起此起彼伏地呼喊:
“貧道愿追隨天庭!為仙盟效力!”
“差些被西方教蠱惑,慚愧!慚愧矣!”
“咱們跟五部洲仙宗比起來,確實是弱者,天庭關照的是普羅眾生,咱們煉氣士也是眾生的一份!”
“水神英明!”
聲潮中,李長壽看了眼燃燈,目光與虛菩提對視。
后者搖頭輕笑,似乎對此早有預料。
若如此就能斗倒天庭水神,那也太過容易了些。
虛菩提并未有半分失落,反而道:“水神當真好口才,如此輕描淡寫,就將貧道的發難盡數化解。
今日領教了。”
“并非口才如何,道理便是這般。”
李長壽淡然道:“西方教多行不義,想讓人信任你們本就很難,你今日自以為捉住了仙盟的痛點,卻連天庭的理念都搞不清。
龍族、妖族、靈山、輪回塔、仙盟……
你們輸得不冤。”
虛菩提微微瞇眼,身影逐漸化為虛淡。
“再會了。”
“道友別急著走啊,我還有兩份厚禮送上。”
李長壽突然開口挽留,虛菩提這具要消散的化身也不由頓了下,好整以暇地等待著,終究不失圣人弟子的風度。
“厚禮?貧道倒是頗為期待。”
于是,李長壽朗聲道:
“虛菩提,西方教圣人弟子,今日為對抗天庭,意圖蠱惑三千世界仙道勢力,維護香火神國,殘害無數生靈,其罪當誅。
自今日起,將虛菩提列為天庭追捕之敵,三界通緝!
此圣人弟子品性惡劣、罪大惡極,但凡能滅其神魂,提他首級去天庭者,天庭自有重賞。
望天道明察,降其劫運,以正天庭聲威!”
轟隆——
這片小世界驟然變黯,天空中出現道道猙獰的雷龍,一股黑氣纏繞在虛菩提這化身上,又隨之融于無形。
尋本體去了。
這一幕,當真讓不少仙人暗自警醒,讓已對天庭產生了親近之感的仙人面露喜色。
燃燈道人皺眉思考,金靈圣母微微撇嘴,趙公明和呂岳對視一眼,目中滿是驚訝。
硬下大劫劫運?
虛菩提面色已黑成了鍋底,瞪著李長壽。
“你!”
“多謝道友費心來著一趟,壯天庭聲威,”李長壽笑道,“天庭能在三千世界立足,道友功不可沒。
對了道友,回去之后還望對你們西方那位,曾慫恿金翅大鵬鳥去天庭鬧事的同門說一聲,后續我自會找他清算此間因果。”
虛菩提皺眉道:“金翅大鵬鳥莫非被水神所困?”
李長壽滿意地一笑,天庭這次保密工作做的不錯嘛。
又或者,是虛菩提并未接到相關消息。
唳——
小世界天邊突然傳來一聲高啼,就見一道金光閃爍而來,化作一名身著金色戰甲的英俊將領,鷹鉤鼻異常醒目。
啼聲未落,他已帶著一股狂風抵達李長壽面前,雙手抱拳、單膝跪地,身上戰甲染血、長發也浸了血污。
“老師!西方教有一千三百六十二名煉氣士,潛藏在數萬里外虛空之中,準備以大陣轟擊此地!
弟子片刻前發現這些惡賊,來不及請示老師,為護持仙盟大會安穩,已將這些煉氣士盡數誅除,請老師責罰!”
李長壽正色道:“金鵬元帥請起,你護持仙盟大會有功,何來責罰一說?”
虛菩提:……
周遭眾仙:……
片刻之間,殺戮千仙?
李長壽卻拉著金翅大鵬鳥的手腕,指著虛菩提道:“記住這老道的氣息、面容,這可是大功一件。”
金翅大鵬鳥眼前一亮,目中躍躍欲試。
那虛菩提嘴唇顫抖,卻是冷哼一聲,一甩衣袖,身影瞬間化作一縷黑煙消散不見,只留下一聲:
“水神你當真手段通天!
身為堂堂天庭正神,竟用控制生靈心神的邪法!
鳳族定會找你清算!”
卻是仍舊不忘潑盆臟水。
但李長壽心底略微松了口氣。
還好這個虛菩提剛剛并未抓著之前的問題一直問下去,若是虛菩提一句‘天庭今后可會詔安仙盟’,那就真難回答了。
聽聞虛菩提所留言語,金翅大鵬鳥卻忍不住了。
他向前追出兩步,努力感應虛菩提本體的方位,破口大罵:
“休得侮老師清白!
貧道得老師點醒,已明此前狂妄自滿,而今一心為天庭、為老師效力!
你這老道,貧道定要將你挫骨揚灰!”
言罷,金翅大鵬鳥現出金羽大鵬的本體,朝天外激射而去。
而此時,金翅大鵬鳥背上依然保留了三只蒲團……
“這?”
仙人堆中,白澤眼一瞪、眉一皺,欲言又止、欲吐還休,感受到了濃濃的‘中年危機’。
他才離黑池峰多久,坐騎都有備用的了?
不對,這般極速……
他這個瑞獸坐騎,反倒成備用的了?
白澤眉頭緊皺,心底頓時泛起千層嘀咕。
要想個什么辦法,保住自己在人教坐騎這一塊的地位才行!
飛天臺上,李長壽輕笑兩聲,對著燃燈道人做了個道揖,再次拾級而上,回了上方白云。
那冰清月適時走了出來,對著各處欠身行禮,也請燃燈盟主坐回盟主寶座。
這場大會,再無波瀾。
因天道老爺今日友情相助,仙盟大會最后的效果,比李長壽此前預計,還要好上許多。
三言兩語降劫運于西方教圣人弟子……
這誰頂得住?!
李長壽又想起元始天尊師叔所說,他成了大劫主導者之事。
這……
自己難不成還搶了師父轉世身的活?
若封神榜不歸元始天尊掌管,而是落在天庭手中,元始天尊如何會去收姜子牙為徒?
不對,事情似乎更加微妙。
正因為姜子牙跟他這個天庭水神,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所以元始天尊還真有可能,依然選擇收姜子牙入玉虛宮……
一來二去,大劫有些事并未變化,只是發生的動機、起因有所不同。
因不同而果歸一,這奇妙的收束之力……
李長壽心底泛起層層感悟,看了眼白澤和酒烏所在方位,便在云上閉起雙眼,光明正大地開始頓悟。
后面的事他也不必操心,由卞老夫人他們自行決定仙盟未來發展路線就是。
虛假的甩手掌柜:燃燈只是開口說了一句話,給西方教圣人弟子‘拋磚引玉’,而后見證了西方教圣人弟子被拉入劫難,再不敢說話,后續被一群副盟主順利架空。
真正的甩手掌柜:李長壽前后算計十年,搭建起了仙盟體系,順利讓仙盟落位,今后也不必多管,只需一只紙道人定時監察仙盟運轉。
于是,半個月后。
道道流光飛離此地,仙盟大會正式落下帷幕。
燃燈走的倒是頗為迅速。
本來趙公明與呂岳,還想著暗中對燃燈搞點事,但燃燈完全沒有給機會。
反倒是,闡教十二金仙慈航道人,并未與燃燈一同離開。
大會落幕、各方勢力走的七七八八,慈航道人猶豫一二,還是朝正聚在一起說笑聊天的李長壽等人飛來。
“長庚師弟?”
她于十丈之外開口:“可否與我外出聊聊,我有一二疑難,想請師弟解惑。”
李長壽剛要回答,趙公明下意識就站了出來,擋在李長壽面前。
趙大爺淡定沉穩的一笑,言道:“慈航師妹,與師兄說不可嗎?”
慈航道人秀眉輕皺,笑容有幾分勉強,卻還是直接道:“師兄怕是難以為我解惑。”
趙公明:……
金靈圣母淡然道:“那就問我。”
“這……”
李長壽笑道:“師兄、師姐,我去去就回,不會耽誤太久。”
趙公明扶須搖頭,金靈圣母略帶警告地哼了聲,而呂岳開始并未反應過來所為何事,隨后想起了教內真正的大佬……
“長庚!”
呂岳喊住李長壽,向前快走兩步,將一壺丹藥放到了李長壽袖口。
李長壽不由有些疑惑:“這是?”
呂岳傳聲叮囑:“坐懷不亂丹,算是貧道獨創,保重。”
李長壽眼前一亮。
這老呂,還真有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