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禧堂中極安靜。
半晌,抬起頭來,兩人靜靜地只是不說話,惟聞外間宮人隱隱灑掃庭院的聲音,“簌簌”地忽遠忽近,帶了幾分閑適慵懶的家常況味,聽的人倦意涌,幾乎要埋頭午睡了去。
厚重細密的簾幕將外間燦爛的日光完全隔絕開,內里只有輝煌的燈燭,將堂內照得亮堂堂如白晝。
這正是一日之中最安閑的時光。
視線一直沒離開過吉靈。
他凝神瞧著她手臂纏繞得密密麻麻的繃帶了。
伸出手去,懸空輕輕拂過那繃帶,回想起昨夜兇險的那一瞬間,又想著一路抱著吉靈向后殿趕去,吉靈傷口的鮮血星星點點地灑落在地的情景。
他的眉頭只是緊蹙著。
半晌,才按住吉靈那只沒受傷的手,微微喑啞了嗓子道:“靈靈,你安心養傷,待你傷好了,朕即刻便晉你的位份。”
吉靈微微吃了一驚,轉過頭來,瞧著。
便見微微一笑道:“晉位分是喜事,你這般吃驚,倒像是不情愿似的朕有這想法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只是原想著一切總得按部就班,一步步來才是妥帖。又怕你晉升得太快,招致后宮人人側目,反倒不是一件痛快事。
可如今,既然你為朕護駕了這一次,流了這般多的血,便再沒人敢一字閑言碎語,你放心了便是!”
吉靈慢慢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
她搖晃了一下被握住的那只手,眨了眨眼,才遲疑著低聲道:“可是皇……我,我才封了貴人,不足一年,按宮里規矩的話,真的沒關系么?”
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貼近她耳廓,帶了幾絲調笑的意味道:“若是旁人,聽了自己位份要晉升,只怕早就喜不自勝,山呼謝恩了,朕的靈靈倒是個左思右慮,瞻前顧后的!”
瞧著吉靈的表情變得窘迫起來,頓了頓,才道:“靈靈,你只管安心養傷便是了,旁的雨絲風片,朕都替你罩著!”
他輕按著她的手,在被褥輕輕拂過。
又閑閑說了些話,不知不覺間,兩人十指交扣。
吉靈只覺得四爺的手指細細在自己掌心勾勒著什么,一筆筆便如觸在自己心頭,。
是難描難畫的溫柔 這般時光沒過多久,便聽簾外隱隱有宮人私語,聽出是御前人的聲音,一皺眉,只沉聲道:“什么事?”
那宮人煞地頓住腳步,連忙道:“奴才不敢驚擾皇!只是蘇公公在外間一溜兒地道,說是怡親王已經過來了,一直在西暖閣等著,這會子只怕也有小半個時辰了……”
劍眉一揚,猛地抬手輕輕敲了敲自己額頭,站起身自責道:“糊涂!朕怎的將老十三今日過來之事給忘了!”
養心殿前殿,西暖閣。
怡親王允祥扶著身邊仆從的臂膀,一瘸一拐站了起來。
宮人尚未打起簾子,已經大步搶前來,有力地扶住允祥的胳膊,關切道:“十三弟,今日如何了?”
允祥見親自來攙扶,連忙行禮道:“皇!不敢勞煩皇,臣弟惶恐!”
一把就阻住了他要下拜的動作,攙扶起允祥,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仔細瞧了瞧允祥膝蓋,見衣袍雖厚實,又有紋繡,允祥膝蓋處仍然微微鼓起,只怕內里腫脹不輕。
眼中憂色更甚,沉吟片刻道:“朕個月差人尋來的妙方,連人帶藥一齊送到你府的,可仔細用了?”
允祥感激道:“多謝皇恩典!臣弟早已嘗試,不過……”
手一揮,了然道:“無用是么?朕便讓人再去尋,務必要將你這病癥拔了根!”
允祥苦笑了一下,道:“這鶴膝風癥,從今年春便纏了臣弟,雖說勉強控制得宜,只是時不時發作,委實厭人得很!萬幸只是腿癥、尚無頭疾目疾,不至于誤了正事,皇……”
聽允祥一口一個“皇”,便一擺手,道:“暖閣之內,又無外臣,十三弟,你稱呼朕四哥便是!”
允祥只微微猶豫了一瞬,便點頭道:“是,四哥!”
展顏一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朗聲道:“是了!這才是朕的好兄弟,國之柱石,朕之賢弟!
君臣忠義,原不在嘴。十三弟,你忠孝純摯、功成不居,對朕一片赤心,朕如何不知?
朕讓你喊四哥,便是要你知道,朕不僅是一國之君,還永遠是同你一起長大的那個四哥!”
允祥眼眶微熱,只道:“是!四哥厚愛,臣弟嘴拙,惟有盡心竭力替四哥辦好事情,方不負了四哥的一番信任與看重!”
點點頭,不輕不重在他肩拍了拍,瞧了他一眼,才沉聲道:“你今日過來,是為了養心殿軍需房一事罷?”
允祥抬起眼,瞧了一眼,道:“皇……四哥所料不錯!臣弟正為了這件事苦惱呢。”
點頭道:“雖是讓你去辦,卻是朕的主意。你有什么難處,但說無妨。”
允祥拱手道:“是!”,略一凝神,便細細道:“軍需房既是皇為了處理緊急軍務而設,理事流程應簡明干練才是,不可學衙門公文冗雜那一套,白白耽誤了時機。”
點頭道:“這話沒錯,向下說。”
允祥扶著仆從的手,在椅子騰挪了姿勢,才道:“可據臣弟所見,如今軍需房中,官員皆從六部抽調,兼而為之,一人一個想法,還盡是些相左的意見!臣弟雖是能統領得住一時,卻彈壓不住一世。”
聽到這兒,抬手止道:“允祥,朕還當是什么難題呢!原是如此。”
他目光一揚,道:“這事兒你倒不必煩憂,朕到了后面自會替你料理清爽!
朕設軍需房,本就是為了解決準葛爾問題,官員們有想法,百人百論是好事。
便是千論、萬論,左不過還在朕的養心殿軍需房里。”
他倏然起身,負手身后在暖閣中走了幾步,忽然便轉頭,語氣淡然地道:“允祥,你是知道的朕厭煩透了議政王大臣會議!”
允祥低頭,知道皇帝的意思是,不滿議政王大臣會議分了皇權。
這是個極敏感的話題,饒是君臣、兄弟親近如斯,卻也不能真的肆意暢所欲言。
允祥低了頭,只道:“是,臣弟知道!……這是祖宗傳了多少年的規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