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差出門的時候天又下起了雨,甄仕遠對著蒙上了一層雨霧的長安城嘆了口氣。先時還感慨這長安城煙雨朦朧之感,讓他想起了三月春的金陵,沒成想還當真被他說中了。
辦案要快,可這場突如其來的雨注定要打亂他們的腳步了,且不說臨出門換蓑衣什么的要時間,就算是綠意將野廟的所在地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可這一場雨以至于山路泥濘,再加上視線遮擋什么的必定沒有辦法快了。
看著午時便陰沉沉的天色,甄仕遠沒來由的一陣心煩,卻還是匆忙上了馬車跟著一同往綠意所說的城郊野林走去。
他們一路不曾耽擱,可即便有車馬代步也只能到山腳,再往上也只得徒步上山了,甄仕遠跟在官差身后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山上走去。
一陣遠處的悶雷聲傳來,看著視野之中突然出現的一個個穿蓑衣的人,此時那些人正緩緩向這邊而來。
山間破敗的野廟之中有人正坐在窗邊,手里摩挲著在窗邊架好的箭弩,那完好無損的一只眼正專注而認真的那些緩緩向這里靠近的人。
身變是一只與這破敗野廟不相襯的香薰爐,此時那只香薰爐中正有煙裊裊升起。
“不行啊!”也不知過了多久之后,那只完好無損的眼睛離開了窗邊,轉回屋內,他看向角落里蒙著面紗的男人,開口,聲音溫和而儒雅,“箭不夠將他們全殺光,況且綠意和紫檀都死了,事情鬧到這么大,就算李真真不死也沒有這么容易收場了。”
“那你甘心嗎?”蒙著面紗的男人道,“都已經做到這一步了。”
“不甘心又能怎么樣?”獨眼的男人坐在窗邊嘆氣,“就算殺光了這些大理寺的官差,也只能如此了。”
蒙著面紗的男人聞言再次沉默了下來,片刻之后,他道:“既如此,我便走了。”
獨眼男人點頭,起身雙膝跪了下來,朝他重重的磕了個頭,道:“這些年多謝你了!”
蒙著面紗的男人對這突如其來的跪首并沒有太大的反應,坦然受了這一禮之后便略略點了點頭,道:“證據我交給你了,你可以交給甄仕遠,他倒不算惡,但你若是指望他來幫你解決真真公主,是不可能的。”
獨眼男人道:“我知道。”
蒙著面紗的男人這才轉身,只是臨走時卻又突然停了下來,偏了偏頭,道:“其實……這件事一開始你們下手的若不是徐十,是另一個人的話,或許想要解決真真公主也不是沒有可能。”
這話一出 ,才起身重新在窗邊坐下的男人不由一愣,頓了頓之后,他道:“雖然此時問起來已經晚了,不過我還是想問你說的是誰?”
這京城還有哪個女子的份量能比徐十小姐更重,引來更大的轟動不成?
蒙著面紗的男人道:“大理寺女官喬苒。”
這個喬女官獨眼男人是聽過的,畢竟在選中徐十小姐之前,他們對徐十小姐觀察了許久,她那本寫大理寺女官的書他們自然也看過了。不過比起徐十小姐,這個喬女官的出身委實太過普通,且不說她本人與父母雙方都沒有什么感情,就算有,母家不過是金陵地方一介商戶,至于父家,雖然同原家有些關系,可這關系說是仇家也不過分,就算不是仇家,一個原家他們以為委實不足以動搖得了真真公主。
是以,獨眼男人聽罷只搖了搖頭,道:“怕是不大行。”
“不要光看出身。”蒙著面紗的男人提醒他。
不看出身?獨眼男人笑了,他道:“若不是出身低微,我和紫檀綠意也不會淪落至此。”
若不是金枝玉葉,那位真真公主又怎敢如此放肆?
蒙著面紗的男人卻道:“對于尋常人來說出身很重要,不過對她來說,所謂的出身倒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是嗎?獨眼男人顯然不信,他道:“我知道她會查案探案,這一點就能抵得過真真公主?”
“你忘了那位張天師。”蒙著面紗的男人幽幽道,“對他來說,份量足夠了。”
獨眼男人一怔。
“還有,那位喬女官絕非束手就擒的善類,若是一開始你讓她直接對上真真公主,事情或許會如你所愿也說不定。”蒙著面紗的男人說道,“這件事從一開始你就選錯了棋子。”
獨眼男人聞言卻將信將疑,半晌之后,才道:“你是說張天師會沖冠一怒為紅顏?”他說到這里忍不住搖頭,道,“我親眼見徐家至親生前是如何疼愛徐十小姐的,死后不也照樣為了利益而算計?我不信他會做到這一步。”
“若是到那個時候你還不曾被行刑,或許有機會一見。”蒙面男人語氣卻十分篤定,“我不會看錯人。”
獨眼男人不語。
“那位喬女官生父原二爺的事情外人并不知道。”蒙面男人說著,將原二爺的死說了一遍,而后才道,“那位神醫原大小姐是狠而毒辣,她卻是真正的殺人不見血。你道原大小姐不警惕她?可她不僅算盡了人心,連對手都能成為她手中的刀,你說若是真真公主對上的是這樣一個人,不是 比徐十小姐更能讓你得償所愿?”
獨眼男人蹙了蹙眉,沉默了片刻之后,道:“此事我并不知曉。”
“不知曉不奇怪,因為此事知道的人本就不多。”蒙面男人說著,瞥了眼窗外靠近的人群,道,“他們已經過來了,我先走了。”
獨眼男人點頭,道:“你放心,我知曉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蒙面男人瞥了他一眼,道:“無妨,關于我的事你本也不知道什么。”
獨眼男人這才默然的轉過身去,聽到身后的推門聲響起,便知道人已經走了。
此時,大理寺的官差已經近至跟前了,一眾官差停了下來,看向走在最后頭的甄仕遠。
甄仕遠喘著粗氣跟上了眾人,暗道了一句“年紀大了,體力便是不如這些年輕人”之后正要開口讓他們動手,面前野廟的門已經開了,獨眼乞兒出現在了門口,他笑了笑,道:“甄大人,你們果真找來了。”
見多了臨到被抓時還不老實的兇徒,像這么老實的等在那里被抓的還當真不多見。
甄仕遠怔了一怔,看向那張雖然可怖卻平靜的臉,片刻之后,道:“那隨本官回大理寺吧!”
獨眼乞兒點頭,一步一步走至門外官差前,待到被帶上枷鎖之后,甄仕遠對身邊的官差道:“找人將這野廟圍起來,將周圍的深坑填了吧!”
這帶著尖刺的深坑還是早些埋了的好,否則也不知要令得多少不知情的路人流民無辜送命。
做下了這一切的乞兒沒有一絲反抗,在帶回大理寺下山的途中還不忘提醒身邊的官差小心腳下。
確實如那個曾經見過他的侍婢說的那樣,聲音溫和儒雅,光聽聲音當真是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居然是手上沾了不少人性命的惡徒。
回到大理寺,甄仕遠便令人將他帶去大牢審問。
獨眼乞兒也未瞞著,很快便認了下來:“不錯,徐十小姐的死是我們幾人策劃的,原本是只想讓徐十小姐因著此事與李真真那毒婦對上,卻沒想到徐十小姐沒有撐過去死了。”
“徐十小姐身邊那幾個侍婢的死也是我尋人做的,還有劉志,就是曾經化名白義的那個獄卒的死也是我做的。其實一開始我是想自己解決他的,那一日試了試,沒想到他反應很快,我便知道他面對我,一直警惕著。所以不得已,我只能尋人解決了他,并將他偽裝成我的樣子,想借機逃脫一死,不過沒想到大理寺的大人果真厲害,這一切根本沒有瞞過你們的耳目。”
“至于我 為什么要做這些事,你們已經抓了綠意,應當已經知道了吧!”獨眼乞兒坦然的交待著事情的原委,“我要報仇,可李真真那毒婦身邊高手如云,她自己本身實力又不弱,我實在是無法親手手刃仇人,這才想到了借刀殺人的計謀。”
這些他都已經知道了。甄仕遠心道。頓了片刻之后,他開口問他:“你尋得人……”
“我沒見過他,他蒙著面,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從哪里來。大人若一定想問,我也只能說是個男子,說一口標準的官話,聲音也無什么特別的,沒有特別好聽也沒有特別難聽,是很尋常的聲音,走在大街上,從聲音之中也很難聽出具體的年齡。”乞兒很認真的說著,“他愿意幫我,又不求回報,我自然不會拒絕,至于他的目的,我也不知道。”
這些就如同綠意曾經說過的那樣,可對于綠意他們而言,這些都是說得通的。族人死后,他們只想報仇,至于對方的目的,比起報仇大事而言,委實是不值一提了。
甄仕遠看著獨眼乞兒半晌之后,開口道:“你說真真公主秘密調換死囚這件事,可有證據?”
“我就是人證。”獨眼乞兒指了指自己,說到這里一頓,又再次開口道,“至于物證,紫檀不是已經帶出來了嗎?”
紫檀帶出來了?甄仕遠眼前一下子浮現出了那幾顆蠟丸里的名單。
他若沒記錯的話,那名單里是京城一些失蹤的權勢子弟的尸首埋藏處理名單。
“你大理寺有這么厲害的仵作的話,我兩族人的尸首雖已化為白骨,可深可及骨的刀傷應當驗得出來吧!”獨眼乞兒說道,“還有那幾把刀,是官府中人的佩刀,其余人的沒找到,可白義的那把刀我偷出來同族人的尸首埋在了一起,我可以告知你埋藏尸首的地址,你可以請你大理寺那位厲害的仵作前去查看。”
甄仕遠聽到這里,說道:“此事我會令人下去做,不過你說的這兩樣物證之間又有什么關系?”
綠意族人的尸首只能算作是被人謀害,死于那幾柄刀,便是有獨眼乞兒這個人證,也只能算作是死于白義等人之手,要同真真公主聯系起來,除了獨眼乞兒這個自己身上也不大干凈的目擊者之外,證據并不充分。
“大人可以對比一番這些人失蹤那段時日有沒有相應的死囚被處以極刑,有的話,對比一下死囚的長相身形與這些失蹤之人看看有沒有幾分相似。”獨眼乞兒說到這里,忽地輕哂了一聲,而后又追加了一句,“若是大人有心也有膽量的話。”
有心也有膽量 ……甄仕遠垂眸沉默了下來,半晌之后,啞聲道:“此事我會稟報陛下,請陛下做主。”
乞兒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對這個乞兒他已經沒有別的可問的了,甄仕遠看了他半晌之后,走出了大理寺大牢。
徐十小姐的死至此總算是查清楚了,這個案子看似是結束了,卻不知道為什么又給他一種案子不但沒有結束,反而才剛剛開始的感覺。
長安的消息得益于甄仕遠的小抄,喬苒比馮兆喜要早一步知曉。對于妙真不是真兇這件事上她沒有任何意外。
眼看喬苒是當真不再關注馮兆喜了,因著馮兆喜餐餐給她們吃素包自而與之結下了梁子的裴卿卿卻仍有些擔心不已,道:“要是那個馮兆喜還想拿著妙真是兇手的證據橫插一腳呢?”
這話一出,喬苒只是笑了笑,目光轉向一旁正在整理書桌準備寫小抄回信的張解,道:“你來說吧!”
張解一邊整理著書桌一邊道:“馮兆喜手頭的證據無非是那等徐十小姐同妙真之間的書信,書信中或許提及了對徐十小姐的嫉妒以及放了狠話云云的,這等狠話再狠,也只是間接證據,比起這個來,甄仕遠的是直接的實打實的證據。”
間接的證據當然是比不過直接證據的,更何況還是藥丸那樣的鐵證,所以若是馮兆喜知曉了甄仕遠給兇手的定罪證據,那書信根本就不會拿出來自取其辱。
“馮兆喜那里那里除了膈應人一點之外,其實并沒有什么問題。”喬苒說道,“徐十小姐的死沒有問題,現在的問題已經不是徐十小姐的案子了,是真真公主為什么要調換死囚,是那個背后插手幫忙的人,更是陛下為什么對真真公主態度如此奇怪。”
裴卿卿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喬苒笑著揉了揉她頭上的小團子,又道:“徐十小姐的案子一定,我們在洛陽不會久留,所以眼下我們能做的便是過幾日隨著那些信眾一道去洛陽白馬寺看一看那尊傳說中的笑面夜佛。”
傳的那么玄乎的笑面夜佛,不看一眼豈不是可惜了?
三五第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