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發生的事情,也同樣發生在南門和北門外。
原本還在指揮人馬猛沖城東南登萊軍防線的羅汝才及其麾下部將們,突然發現汝寧府城的南門從內打開,大量城中人出城,不是為了逃走,而是跪地迎接他們入城的時候,全都懵了。
但是面對這種好事,他們當然不會客氣,既然能進城搶劫,哪還在城外打什么打。
尤其在得知闖王的人馬已經開始從西門入城之后,羅汝才指揮的城南賊軍,頓時調轉方向,爭先恐后,從已經敞開的南門蜂擁入城。
對他們來說,打來打去為的是什么,不就是早點進城吃香的喝辣的,搶錢搶糧搶婆娘嘛,這要是晚了一步,毛都沒了。
馬守應的人馬也是如此,本就損失慘重,亟待休整補充的他,一聽說北門從里面打開了,馬上拋下了還在沖撞登萊援軍大陣的“友軍”,掉頭就往北門奔去。
至于他的“友軍”們,又不是傻子,一鬧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都沒了繼續在城外跟登萊援軍打下去的心思。
于是一個個邊打邊退,小半個時辰過后,除了躺在野地上的尸首與傷兵,城東的賊軍撤離的干干凈凈。
對此,城外的登萊援剿先遣軍將士,自是人人松了一口氣。
可是汝寧府城內那些沒有來得及出逃,以及那些沒想過要出逃,甚至還參與了打開城門恭迎“義軍”入城的百姓,可就遭殃了。
李自成在入城的第一時間,雖然也接受了軍事和謀士們的建議,要求各部人馬不得擾民,但是羅汝才、馬守應、賀一龍、左金玉、藺養成、袁時中等人的部下并不屬于闖營。
什么不得擾民,不擾民他們打生打死的圖個什么?
所以他們根本不聽這個招呼。
于是,崇禎十五年閏十一月三十日夜,整個汝寧府城內成了活地獄。
那些兩個時辰前主動打開城門恭迎“闖王”入城的百姓,赫然發現,闖王來了確實不用他們納糧,因為闖王的人馬會直接搶。
而且不僅搶他們的糧,還搶他們的錢,搶他們的妻女,搶他們的家。
方國安的軍隊軍紀也不好,也常常強買強賣,欺男霸女,但是那時候城里還有個可以聽他們喊冤告狀的知府。
知府管不了的事情,他們還可以到崇王府門前哭訴喊冤。
尤其朝廷的督師侯恂入城后,連方國安的軍隊都收斂了許多,城內還算太平。
可是現在,他們喊破了喉嚨也沒人管。
但凡家境好一點,有幾間房的,家里女人統統被留下,男子則直接被趕出了家。
若有敢不從命的,照著頭就是一刀,根本不跟你廢話。
一夜過去,無數流賊心滿意足。
但也有數不清的平民百姓,橫尸在街頭巷尾,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被殺死的。
至于剩下的大部分,則是被寒冷的冬夜給生生凍死的。
發生在流賊入城后的各種暴行,一直持續到崇禎十五年十二月初一的上午巳時,才算告一段落。
當日上午,在左右軍師和謀士們的強烈建議之下,李自成下令由其侄子“一只虎”李過,帶領其親軍巡視全城,嚴厲處置發生在城內的各種過火的暴行,才勉強將城中秩序恢復了過來。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入了城的賊軍各營頭領也才意識到,原來城中真正的大魚,崇王府世系的王爺們都跑了,他們應當馬上派兵去追才對。
因此就在當日上午,李自成下令召回帶領騎兵主力前往查牙山、老樂山追擊和招降左良玉逃兵的劉宗敏、高一功等人。
當日中午,已得知汝寧府城破的劉宗敏、高一功等人,帶著賊軍騎兵主力,以及從羅家店以西山區招降回來的數千左軍逃兵,進了汝寧府城。
隨后稍事休整,他們就又奉命帶著已經集結起來的各營騎兵主力,近七萬騎,風馳電掣般的出了東作門,往東追擊而去。
而此時,方一藻、方光琛等人則帶著登萊援剿先遣軍和郝效忠余部的大隊人馬,終于在毀棄了那五門重型大炮之后,順利抵達了新蔡縣城,追上了督師侯恂、方國安以及崇王府世系各位王爺的車馬隊伍。
當然,他們也在這里見到了趕在登萊援剿先遣軍之前,剛剛抵達新蔡的孔貞會、韓煋沈萬登等汝寧府官紳百姓隊伍。
然而,等他們一入城,還沒歇上一口氣,方一藻、郝效忠兩人,就被督師侯恂、監軍孔貞會和崇王朱由樻聯名招到了他們落腳的縣衙。
一切都在按照孔貞會對侯恂當時的建言在進行。
方一藻的登萊援剿先遣軍,還有郝效忠所部剩余兵馬,總計三萬余人,被安排留在新蔡縣城阻擋流賊可能往東派出的追兵。
方一藻聞言愕然。
而郝效忠則是勃然變色。
但是當著方國安、卜從善及其眾多親兵護衛的面兒,二人均不敢抗命不遵,只是心中窩火到了極點。
方一藻雖是官場老油條,一貫擅長調和各方利益,或者說一貫擅長和稀泥,但卻絕不意味著他是一個肯吃虧的主。
然而面對手握崇禎皇帝便宜行事上諭以及尚方劍的督師侯恂,即使老練如方一藻,也只能暫時默默吞下這個啞巴虧。
當然了,早一步抵達新蔡縣城歇腳的督師侯恂,以及平蠻將軍方國安、總兵卜從善等人,為了保證自己的絕對安全,可不只是陰了方一藻、郝效忠他們。
包括之前為侯恂獻策的監軍孔貞會,也被方國安他們算計了一把。
同樣是在這場召集于新蔡縣衙的臨時會議之上,第二批到達新蔡縣城的監軍孔貞會、汝寧府同知韓煋、汝寧府民壯團練首領地方豪紳沈萬登,也被要求分頭行動。
在方國安、卜從善的建議之下,他們被要求脫離督師侯恂和崇王府世系各位王爺的大隊人馬,接下來要沿著從新蔡繼續往東的官道,往潁州方向前進。
潁州是個直隸州,并且和潁川衛同城,城池高大,又有一定的駐軍,距離新蔡也不是很遠,跟汝寧府城到新蔡的距離差不多,正常來講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
甚至侯恂本人,一開始就是打算往那里逃的。
但是方國安和卜從善對他的建議,卻是要反其道而行之。
他們對侯恂說,此時此刻越是符合常理的選擇,反而越是危險最大的選擇。
他們的建議卻是從新蔡掉頭南下,先去固始落腳,然后奔六安,再然后,視情況奔廬州或者安慶。
因為另一路流賊頭子張獻忠的大西營幾個月前肆虐過六安、廬州等地,十月底剛被黃得功、劉良佐二總兵聯手驅逐。
目前正盤踞在黃州東部群山之間,而他與李自成不對付,所以李自成的兵馬輕易不會南下靠近他的地盤。
又因為六安、廬州,甚至安慶府西部,已經在幾個月前遭受過張獻忠剽掠,現在又在黃得功、劉良佐的兵鋒之下,所以反而是安全的。
方國安久在汝寧府,對附近形勢相當了解,以至于他對如何擊破流賊雖然沒有太多想法,但是如何在各大流賊團伙勢力的夾縫之中求生存,他倒是有很多心得。
是以,他的主力逃跑路線一提出來,馬上得到了總兵卜從善的支持,督師侯恂當然也是深以為然。
至于方一藻、郝效忠、孔貞會他們這些人的想法,侯恂也顧及不得了,畢竟他們的生死存亡,哪里有自己的生死存亡以及崇王府的生死存亡重要呢?
有了崇王府眾宗親一起跟他同行,不管到任何時候,采取任何措施,面對崇禎皇帝他都有充足理由。
當然,孔貞會這邊,雖被侯恂、方國安等人打了個措手不及,但是他也沒有完全坐以待斃,而是提出了自己的條件。
他很清楚,方國安他們向侯恂進言分兵的目的,就是為了甩掉他所帶領的大批士紳百姓這個逃跑路上的包袱。
因此,他堅持以自己所帶的那一路隊伍,都是從汝寧府城跟著出逃的士紳百姓,人數雖然不少,但是沒有兵馬護衛為由,請求侯恂撥給他一支能戰的兵馬予以保護。
事實的確如此。
從汝寧府城跟著出逃的士紳百姓,只有很少一部分有馬或者騾車,剩下大多數人,都是靠兩條腿行進,他們很容易被流賊的追兵追上。
孔貞會堅稱,如果沒有騎兵跟隨護衛,那么侯恂這位督師大人的做法,無疑就是讓出逃的汝寧府百姓白白送死。
面對孔貞會合情合理的請求,侯恂無奈,只得征求隨行四個總兵的意見。
分路撤離的建議是方國安、卜從善提出來的,他們兩個自然不肯離開主力大隊,去保護孔貞會他們帶的那一路百姓隊伍。
因為這個時候誰跟那幫人在一起,誰就等于是將自己至于巨大的危險之中。
因為分出一路人馬繼續往東,去潁州,目的就是為了引開流賊的追兵。
說白了,不僅方一藻他們負責斷后的人馬,是準備被犧牲掉的,而且孔貞會率領的那路百姓隊伍,也是準備被犧牲掉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看明白形勢的人誰又肯留下呢?
方國安不肯,卜從善也不肯,那就剩下劉肇基和吳三桂了。
吳三桂搶先一步表態,他要誓死追隨督師侯恂,為崇王府眾宗親平安抵達六安乃至廬州當好開路先鋒。
侯恂對吳三桂本來就很欣賞,自從他督率人馬南下汝寧府以來,吳三桂主動投靠,跟他走得很近,而且吳三桂很善戰,他也需要吳三桂保駕護航。
所以,當吳三桂搶先一步表態后,侯恂立刻點頭默許,直接把目光投降了為人一向寡言少語的劉肇基臉上。
劉肇基手下步卒,在他率騎兵護送侯恂等人沖入汝寧府城那天,盡數丟在了后面,多數跟著楊文岳、虎大威他們陷入重圍,最后死在了城外。
而跟著他入城的騎兵,又積極參與了后來的守城之戰,折損了一批,如今他手底下的騎兵滿打滿算已不到兩千人了。
他也不想留下,因為他知道這個時候跟著孔貞會那一路往潁州去,兇多吉少。
但是侯恂是督師,而且并不向著他說話,現在搞得像擊鼓傳花一樣,花落在他手上的時候鼓聲停了,這讓他進退兩難。
他轉頭去看入關以來一直并肩作戰的吳三桂,但吳三桂低頭,避開了他的視線。
面對侯恂這位督師、孔貞會這位監軍以及在場其他總兵大將們的注視,劉肇基到底臉皮子薄了一點,扛不住這個壓力,跪地領受了護送孔貞會等數萬百姓前往潁州的命令。
當天中午,侯恂以督師名義發布了方一藻率部留守新蔡斷后、孔貞會率領另一路分赴潁州的命令之后,以吳三桂所部騎兵為先鋒,在總兵卜從善、總兵方國安左右兩路人馬護衛下,從新蔡南門出發,轉道南下固始去了。
而孔貞會、韓煋、沈萬登一行數萬人,也在劉肇基所部騎兵的護衛之下,快速出了新蔡東門,奔潁州方向而去。
唯有登萊援剿先遣軍留在了新蔡小城內,并且不得不立刻張榜告示,派兵挨家挨戶征發城中男子為輔兵,投入到城防整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