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揚武的判斷錯了,濟爾哈朗的判斷也錯了。
他們誰也沒有料到,四月十五日抵達九連城附近江面的金海鎮水師船隊,竟然會把佟六十已經棄守的虎山炮臺當成進攻的重點。
當然,楊振也沒有料到,駐守九連城的清虜偽鎮國公費揚武竟然會將虎山炮臺上的清虜兵馬撤得那么徹底,竟然連一個牛錄都沒留。
整個虎山炮臺所在的馬耳山清虜營寨,竟然早已經是一座徹徹底底的空營了。
直到四月十六日黎明時分,嚴省三和仇必先派出的人馬乘船靠岸,登上了被重炮打得千瘡百孔、一片狼藉的虎山炮臺,才發現打了一座空營。
清晨起來得知此消息的楊振,心里忍不住一陣懊惱。
但是想一想虎山炮臺及其所在的馬耳山長城以及一些沒被擊毀營壘真正落入了自軍的手中,他又多少感到了一些安慰。
特別是這天上午,當他親自乘坐戰船過江,登上斷壁殘垣幾成一片廢墟的虎山炮臺之后,他的心情就好受多了。
虎山炮臺雖然受損嚴重,附屬建筑十不存一,但其炮臺依山就勢而建,根基仍在,略加整修就能繼續投入使用。
至于虎山炮臺所在的馬耳山往西往北綿延的長城及其附屬營壘建筑,受損并不算嚴重,將來整修一番之后,就能再次成為金海鎮北上的前哨重地。
而且,有了虎山炮臺及其附近現成的軍事設施之后,現如今清虜駐扎重兵的九連城就算是在接下來的戰事之中全毀了,楊振也不會感到心疼了。
“都督,這就是您以前所說的叆哈河了!您看河對面那片城池,就是九連城了!雖說昨天夜里情況不明咱們浪費了一些彈藥,但是今日拿下了此地,在這里架上幾門重炮,不管是眼前的這個叆哈河,還是東邊的鴨江主航道,就全在咱們得掌控之中了!不虧!”
“是啊都督,咱們昨天夜里沒有損失一條船,沒有損失一個人,就拿下了這樣一處軍事重地,即便多費了一些彈藥,但是也值了!
“沒錯,都督,有了這處重地之后,清虜寬甸方向的兵馬想要增援九連城可就沒那么容易了!就眼下形勢來說,九連城已經是一座孤城!”
跟著楊振一起過江登上虎山炮臺向南眺望的張臣、嚴省三、楊珅等人,在過江的時候知道自家都督對昨夜使用重炮持續勐轟虎山方向頗感懊惱,此時紛紛進言勸慰。
楊振只好苦笑著頻頻點頭。
而這時,同樣帶領護衛伴隨楊振身邊的張國淦突然說道:“都督昨夜下令打了虎山,卻沒打九連城,卑職一開始也有些沒想通是因為什么,但是現在看,還是都督您棋高一著,故意來了這一招打草驚蛇。”
“什么打草驚蛇?你在說什么?”
對于張國淦,楊振有時候要求很苛刻,目的是希望他盡快能挑起大梁獨當一面,但可惜的是,這小子對自己忠心歸忠心,可就是遲遲不上道,搞得楊振拿他沒辦法。
“這個——”
張國淦見楊振這么反問自己,一時有點意外,也有點語塞,他原以為自己這回拍馬屁拍對了,結果卻又拍在了馬蹄子上。
不過,張國淦語塞了一陣之后,馬上就又說道:“這個,卑職跟張總兵、嚴副將、楊副將的看法不全一樣,卑職以為,昨夜沒有直打九連城就對了,九連城外或許有不少清虜的伏兵在等著我們的人馬!”
“哦?你的意思是?”
張國淦的這個說法,立刻引起了眾人側目,而楊振也若有所思再次反問了一句。
“回稟都督,昨夜炮擊過后,卑職從馬市島派往對岸兩路弟兄,叫他們往九連城外圍刺探清虜軍情,兩路弟兄在寅時左右上岸,至今已過辰時,卻全都音訊全無。”
“你的意思是,清虜救援九連城的兵馬,在昨天后半夜,就已經抵達九連城外圍了?!”
“沒錯。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卑職派出去的弟兄不可能音訊全無。”
“你派出去的兩路弟兄,一共多少人?”
“一共兩個伍,共計十人,都是卑職從營中精選出來的斥候好苗子!”
“如果你的判斷是準的,那真是可惜了這些好苗子。”
說完這話,楊振探口氣,舉起千里鏡往南眺望。
而跟在一旁的張臣則若有所思的說道:“都督,這一回,恐怕國淦兄弟說的,很有可能是準的。險山堡距離九連城本來就不遠,即便九連城的清虜沒有連夜派人向險山堡求救,以我們昨夜的炮擊之聲,恐怕險山堡方向也能聽得見!”
“是啊都督,卑職贊成張總兵的這個判斷!”
張臣說完話,站在一旁的楊珅也立刻出言贊同。
“那么你的意思是?”
楊振聞言,放下手里的千里鏡,先是看了看楊珅,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張臣。
“卑職的意思是,清虜偽鄭親王濟爾哈朗很可能已經在昨夜率領援軍抵達九連城附近!都督準備以九連城為誘餌圍城打援,清虜又何嘗不會以九連城為誘餌,布下陷阱伏擊我們?”
“以九連城為誘餌,布下陷阱伏擊我們?”
楊振聽完張臣的推斷,一時間有些恍然,忍不住喃喃自語起來。
“是啊都督,聽聞清虜偽鄭親王遂來狡詐多端,況且圍點打援乃是清虜常用戰法,都督屯兵江東已久,難免被清虜看破用意。”
面對喃喃自語的楊振,方才出聲贊成張臣意見的楊珅,再次出聲說道:
“一旦如此,清虜偽鄭親王恐怕就會將計就計,反以九連城為餌,誘使我們過江攻打九連城,他好半渡而擊。”
“省三,你怎么看?”
聽完張臣、楊珅的話語,對于眼下九連城周邊的形勢,楊振心中其實已經漸漸清晰了,但是他見嚴省三一直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于是忍不住問道。
“卑職認為,不能排除清虜偽鄭親王會有這個謀劃。一者,我軍船隊不能上岸,都督大軍又屯于江東,馬步軍過江襲擊九連城,最容易被人半渡而擊。二者,清虜兵馬以馬兵為主,即使步軍也有馬匹,不論進退皆十分迅速。三者,險山堡距離九連城并不遙遠,他們做得到。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清虜偽鄭親王濟爾哈朗這么做,不正是都督想要的結果嗎?將濟爾哈朗旗下清虜精銳集中在一起,全殲他們,不正是都督盼望的嗎?”
“哈哈哈哈,你說的對!”
嚴省三最后所說的,的確正中楊振下懷。
楊振雖然沒有料到清虜的援兵來得這么快,但是他們來了卻正對楊振心意。
“這么看,清虜果然不可小覷,而昨夜我們打虎山,也的確是打對了。要真是直接對九連城發起攻勢,反倒落入了清虜的算計。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天命并不在清虜那邊!哈哈哈哈——”
就在楊振站在虎山炮臺上暢快大笑之際,已經帶領旗下巴牙喇營進入九連城內暫歇的濟爾哈朗則是滿臉的怒容,正在呵斥自己的弟弟費揚武以及麾下一眾奴才。
“一群廢物點心,你們是干什么吃的?!金海鎮的船隊是什么時候到的你們不知道,金海鎮的船隊有多少條配備了重炮的炮船你們不知道,甚至連金海鎮的船隊昨天夜里炮擊的是什么地方你們都沒弄清楚就慌慌張張到處求援,你們還是我大清的子弟、八旗的兵馬嗎?!你們簡直丟盡了我大清的臉面!”
在濟爾哈朗的面前,就連貴為宗室覺羅鎮國公的費揚武,也只能老老實實地跪伏在地上,被罵得頭都不敢抬。
當然,費揚武頭天身體抱恙高熱不退,昏昏沉沉了很久,再加上昨夜提心吊膽,一宿沒睡,此刻已經處在再次昏厥的邊緣,就是想抬頭挺身也做不到了。
況且濟爾哈朗所說的話,簡直是句句如刀,字字扎心,讓他無力反駁,也根本無從反駁。
也難怪濟爾哈朗憋了一肚子氣。
濟爾哈朗原以為金海鎮的水師船隊抵達九連城附近的鴨江江面之后,一定會趁著江面大漲的機會抵近城下勐轟九連城的城墻,然后發兵登岸攻城才對。
按照他的計算,九連城的城墻很可能會被金海鎮的炮船打垮一段,這是他可以接受的,因為唯有如此,金海鎮的馬步軍主力才會登岸沖城。
同時也唯有如此,既沒有水師戰船,也沒有多少沿江炮臺和重炮布防的鑲藍旗,才有機會在誘敵上岸的情況下憑借自己的馬步軍優勢一舉打敗楊振。
然而令他氣不打一處來的是,當他既著急忙慌又小心翼翼的率軍來到九連城外設伏準備半渡而擊的時候卻赫然發現,敵人根本沒有像他預料的那樣出現。
因此,之前的所有謀劃,如今看來,幾乎都是他自以為是的一廂情愿。
這讓一向以處事穩健著稱的濟爾哈朗一張老臉無處安放,惱羞成怒之余,自然遷怒在了慌里慌張誤以為九連城危在旦夕的費揚武身上。
可是費揚武畢竟是濟爾哈朗的弟弟,濟爾哈朗就是再惱羞成怒,也不能真拿自己這個弟弟怎么樣。
當下只能痛罵了一通了事。
同時他看了費揚武那一副驚懼惶恐極其虛弱的模樣,又不得不叫人將他攙扶起來,扶到一張坐榻之上。
“你們說說吧,接下來,本王該當怎么辦才好?”
沒有伏擊到楊振的攻城人馬,濟爾哈朗已知自己的計劃必然暴露,接下來再想伏擊楊振,可就難上加難了。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他要是轉攻為守,率軍守在九連城,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他一旦這么做,險山堡和鳳凰城等地,可就兵力空虛了。
與此同時,他一旦這么做了,就等于是把他自己頂在了這場戰事的最前面,今后他可就再也沒有了閃轉騰挪的余地,這可就太被動了。
但要是在大敵當前的時候就這樣撤兵西去,卻又相當于直接將九連城拱手讓人,相當于放棄了費揚武和他麾下的守城人馬。
濟爾哈朗臉皮再厚,也不敢什么都不管不顧的這么干,除非是費揚武及其麾下主動提出這樣的建議。
然而,費揚武雖然身體虛弱,可是腦子缺并不湖涂,起碼沒有湖涂到這個地步。
也因此,當濟爾哈朗的問話剛剛拋出,硬撐著身體斜倚在榻上的費揚武順勢就滑跪在了九鎮國公府議事廳的地上。
“王爺,昨夜金海鎮船隊雖然沒有直接攻擊九連城,可虎山炮臺落入楊振之手,對我大清同樣不利,同時楊振麾下兵多將廣,炮船數以百計,弟自知不能敵。
“且弟前番不慎遣軍出戰,損兵折將,已犯大錯;后又驚慌憂懼,自亂陣腳,在情況不明的時候誤報軍情,壞了王爺的謀劃布置,弟實無力亦無能統領九連城兵馬御敵。
“今日王爺既已率領援軍到此,懇請王爺親自統軍坐鎮此處,弟以為唯有如此,九連城方有守住之可能,我大清之后方,方有團結御敵之可能!請王爺明鑒!”
說到這里,費揚武撲通一下趴伏在地上,直用腦袋叩在地面上,發出冬冬冬的聲響。
幸虧這處議事廳內的地面上鋪著厚厚的木頭地板,否則這么磕下去,怕是要磕出個輕微腦震蕩了。
“也罷。既然如此,本王且留在這里看看情況再說吧!”
濟爾哈朗滿臉的不樂意,可是面對親弟弟費揚武的伏地請求,他實在無法當眾拒絕。
就這樣,崇禎十五年四月十六日上午,原本計劃率軍在九連城外伏擊攻城之敵的清虜偽鄭親王濟爾哈朗,在伏擊未果之后,不得不硬著頭皮進入了九連城,并直接接過了九連城一帶清虜兵馬的戰守指揮之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