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麥阿在這封帶有外交信函意味的書信當中,直截了當地向楊振宣布了他的決定。
樂麥阿的決定很簡單,去掉寥寥無幾的客套話,這封書信的內容一共只有五條:
其一,雙方會合前,彼此對倭國各藩取得的作戰成果,歸雙方各自所有。
其二,雙方會合后的軍事行動指揮權歸荷方艦隊指揮官所有,楊振有建議權。
其三,雙方會合后的一切作戰所得,依照誰先占有即歸誰所有的辦法分配。
其四,雙方會合后任何一方不得單獨倭國交戰各藩以及德川幕府議和。
其五,如果楊振不同意上述條款,則雙方艦隊沒有會合的必要。
楊振讓粗通文墨的李祿,當眾宣讀了荷蘭艦隊指揮官樂麥阿的書信,氣得在場的金海鎮將領們差點破口大罵。
在他們看來,這是對自家老大的一種羞辱。
尤其是會合后作戰的指揮權歸荷人指揮官所有,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是跟氣憤不已的麾下將領們不同的是,楊振本人十分平靜地接受了樂麥阿提出的新的合作條款。
在他看來,樂麥阿的過度自信,至少目前看來對金海鎮一方來說并不是什么壞事。
樂麥阿光想著荷蘭東印度公司艦隊的強大,不想讓楊振沾他們的光,占他們的便宜。
比如說其中的第三條,有關將來戰利品分配的條款,這樣的意圖非常明顯。
但是對楊振來說,自己也不想樂麥阿以及荷蘭東印度公司占自己的便宜。
事實上,到最后,誰的戰果更大,誰的繳獲更多,還是個未知數,到時候后悔的人還說不定是誰呢。
至于說軍事行動指揮的問題,樂麥阿真想要的話,那就給他好了。
楊振對自己的部下有充分的信心,他不相信樂麥阿能夠不經過他楊某人的同意指揮得了楊某人一手帶出來的軍隊。
所以,激怒楊振部將的這一條,事實上只是說起來對荷人好聽一點罷了,并沒有多大的實際意義。
至于其中的第四條,也就是不得單獨與交戰的倭國諸藩以及德川幕府議和,這一條對雙方來說都是約束。
樂麥阿固然不信任楊振,可是楊振也并不信任樂麥阿。
誰知道一貫唯利是圖、一切以金錢為先的荷蘭東印度公司傭兵們會不會在關鍵時候被德川幕府買通,然后調轉槍口炮口干掉自己呢?
這一切,都是說不準的事情。
所以,樂麥阿提防著楊振,可楊振事實上也對樂麥阿充滿了警惕。
也因此這一條即使樂麥阿不提,將來會合后楊振也要向樂麥阿提出來。
唯一帶有相當羞辱色彩的條款,其實就是第五條。
其中充斥著的紅毛鬼子指揮官對大明軍隊指揮官的蔑視,簡直不能再明顯了。
但是楊振最后還是決定接受這樣的條款。
雖然這樣做,貌似一下子主客易位了,本來是自己發起的行動,結果主導權卻叫荷人接了過去,顯得有些憋屈。
但是楊振發起這場行動的目的,不是為了跟荷人一較高下,而是為了從倭奴國身上撕下一塊肉,以便壯大自己。
至于其他的那些名義上的虛頭巴腦的東西,他也不想爭了。
因為將來會有那么一天,也就是當他兵臨大員的那一天,會叫荷人認識到自己的實力。
對于楊振的最后決定,楊振麾下諸將心意難平,議論紛紛,但是楊振只問了一句話,眾人就都閉嘴了。
楊振問他們:“你們有誰去過江戶城?有誰知道前往江戶城的航路?”
眾人被楊振問得一愣,彼此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最后全都低頭認同了楊振的決定。
崇禎十四年八月二十六日,福江島以東海域晴空萬里,天氣大好,一大早,楊振就派了一艘快哨船前往瀛洲島,命令沈永忠率部移防福江島。
到了上午巳時,不等沈永忠所部到來,楊振就登上瀛洲號,率領停泊在福江島海港的二十艘四百料戰船、二十二艘二百料戰船以及三十七艘快哨船和平底沙船,在普羅文查號的前導之下,直奔長崎港外海,去跟預計今日抵達那里的樂麥阿會合去了。
當天傍晚時分,楊振的船隊跟隨普羅文查號抵達長崎港外數里的海面上,并在這里遇上剛剛抵達不久的荷人艦隊。
楊振在張國淦、俞海潮以及湯瑪士佩德爾、何廷斌四人的陪同下,換乘一艘小船,使用繩梯,登上了荷人艦隊指揮官馬克西米連樂麥阿的旗艦阿德里安娜號。
阿德里安娜號同樣是一艘上下四層、中間有兩層火炮甲板的巨型夾板船,跟楊振的旗艦瀛洲號大小相當,卻更新一些,像是一條服役沒兩年的新船。
馬克西米連樂麥阿本人,如同那天晚上何廷斌向楊振描繪的那樣,身材消瘦但很高,以楊振相當于后世一米八出頭的身高,在他面前還低了半頭,黑長發略卷,留著兩頭卷曲上翹的八字胡。
當然給楊振留下影響最深的是他的長鼻子,比楊振所見過的幾個洋夷鼻子都要長一些,總之怎么看都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
但是唯獨不像是一個殘忍殘暴殺人如麻的劊子手。
楊振與樂麥阿相見,何廷斌與湯瑪士佩德爾二人居中充任翻譯。
在楊振的面前,樂麥阿雖然一副高高在上傲氣十足的樣子,但是總體表現還算客氣。
畢竟楊振帶來的船隊除了有一艘跟樂麥阿的旗艦阿德里安娜號一樣規模的瀛洲號之外,還有七十九艘大小戰船。
尤其是其中的二十艘四百料戰船,雖然比荷人全副武裝的巨型夾板船體量小了不少,但是勝在數量多啊。
在跟樂麥阿見面的過程中,湯瑪士佩德爾用紅毛語嘰里咕嚕地跟樂麥阿說了一大通話后,很快樂麥阿對楊振的態度就好了一些。
事實上,楊振主動前來見面,等于是將自己的人身安全完全交到了荷人手上,本身就是一種主動示弱并示好的行為。
面對這樣一個主動示弱并示好、同時實力有不比自己弱多少的人物,任他是誰也不可能一直趾高氣昂,把友軍變成敵人。
更何況楊振跟同在樂麥阿船上的副領隊前長崎荷蘭商館執事科恩也認識,一見面,兩人還彼此問候打了招呼。
在何廷斌的翻譯之下,彼此介紹了隨行人員之后,樂麥阿對楊振說道:
“楊,既然你來了,那就意味著你同意了我的條件,對嗎?”
“是的,我同意樂麥阿先生的決定。”
楊振說完,看著何廷斌。
何廷斌先翻譯了一遍,然后湯瑪士佩德爾又向樂麥阿翻譯了一遍。
“很好。既然如此,我就不重復了。”
樂麥阿知道楊振完全同意了他的決定,顯然對楊振的觀感更好了一些,臉上有了笑容。
等到何廷斌向楊振轉譯完了他的話,他接著說道:
“甲本矮小,人種低劣,不可能抵擋住我們聯軍的進攻,我決心馬上就對長崎港發起進攻,給甲本一個深刻的教訓,然后向他們提出我的要求。
“如果你們想要戰利品,你們可以一起參戰,如果你們不想要,你們也可以不用參加。楊,你們做好向長崎港發動進攻的準備了嗎?”
樂麥阿說了長長的一番話,然后盯著何廷斌,直到何廷斌向楊振轉述完畢,他才將目光盯在楊振的臉上,等著楊振的答復。
楊振聽完何廷斌的翻譯,心中再次生出一陣火來。
不過自己在人家的戰船之上,再窩火也得先忍著。
“當然,我們當然要參加,如果不參加,我來這里做什么?”
樂麥阿聽完何廷斌和湯瑪士的翻譯,沖楊振點了點頭,然后轉頭對著身邊的一隊紅毛鬼們嘰里咕嚕地下達了命令。
楊振見狀,轉向何廷斌,何廷斌連忙請示了一番,然后對楊振說道:“都督,您可以下船了,樂麥阿先生已經下達了直入長崎港的命令!”
“直入長崎港?難道荷蘭船隊不怕長崎港內有炮臺?!”
“都督,荷蘭船隊本就有進入長崎港的權力。”
楊振聽了何廷斌的說法,頓時一臉問號,但是看著阿德里安娜號上已經升帆升旗忙碌起來的人群,最后啥也沒問,沖何廷斌一抱拳,轉身而去。
等到回到了自己的旗艦之上,仍然跟在身邊的張國淦心里還是一肚子火。
“那個紅毛鬼頭子好大的威風!哪一天把他叫到咱們的瀛洲號上,讓他見識見識咱們的手段!”
關鍵時刻,楊振帶張國淦跟著去,顯示出了楊振對他的充分信賴,但是沒能給自己老大掙回一點面子,又叫他心里十分窩火。
“行了。廢話少說,馬上派快哨船傳令,各船暫時降下咱們的七星旗,一字縱隊,跟在荷人船隊后面,準備直入長崎港。
“要跟大家說清楚了,荷人戰船一旦開炮,我軍各船不用等我旗艦命令,馬上一起炮擊長崎港內城。
“殺入港內之后,火槍手、擲彈兵包括船上水師營戰兵輔兵尋機上岸,然后殺人放火,就隨你們的便了,此次一切繳獲,歸將士們個人所有!”
“卑職明白!”
原本一肚子火氣的張國淦聽見楊振的命令,立刻變得興奮起來,喊叫著將楊振的命令傳達了開來。
楊振之所以這么放心大膽,是因為他已經猜到荷蘭人要如何拿下長崎港了。
荷人在長崎港內近岸的出島,有大片的商館和倉庫,擁有進港裝卸貨物開展貿易的權力。
雖然按照慣例在進港之后需要拆卸托管船上的火炮火槍,但是只要有了進港的機會,甚至只要有了抵近港口的機會,長崎港東西役所的沿海炮臺,就將變得形同虛設。
果然,崇禎十四年八月二十六日黃昏,夕陽西下的時候,正是長崎港外大潮初起的時候,荷蘭人的船隊以普羅文查號、熱蘭遮號為首,高高懸掛著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旗幟,徑直抵近了長崎港口。
長崎港附近東西役所的守衛迎著夕照使勁揮舞手中的旗子,然后使用鐵炮朝天鳴槍警告,但是普羅文查號、熱蘭遮號絲毫不為所動,乘著大潮直入港內。
長崎港內的守衛人馬可能是認出了來船是荷人船只,竟然沒有開炮。
再然后,就沒有然后了,普羅文查號和熱蘭遮號當先進入港內后,隨即搶先開炮,兩層火炮甲板強大的火力輸出,迅速摧毀了長崎港沖口東西役所的炮臺。
長崎港東西役所安裝的所謂“國崩”,也就是佛郎機子母炮,其威力與荷人夾板船重型艦炮根本無法相提并論,不到小半個時辰就全啞火了。
隨即,緊隨其后沒多遠的荷人戰船以及楊振、嚴省三、俞海潮率領的船隊也一涌而入。
當天夜里,楊振一直待在瀛洲號上沒有下船,對于燒殺搶掠這樣的事情,他不感興趣。
但是他沒有理由禁止麾下人馬登岸,也不想禁止他們登岸。
長時間的海上航行,生活在狹小的飄動的空間中,人人都積壓了大量的負面情緒。
這種負面情緒如果得不到有效的釋放,就會影響整支隊伍的士氣。
再說了,承受這種負面情緒釋放的地方,是倭奴國,楊振的心里更是沒有一丁點的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