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嗣昌的死訊,帶給楊振的只是憂心忡忡,可是帶給京師紫禁城內崇禎皇帝的,卻幾乎是絕望。
崇禎十四年的三月初十日,已經收到楊嗣昌死訊三天而且輟朝三天的崇禎皇帝,扛不住朝廷科道言官們的成堆上書,終于忍著哀傷悲痛,
下旨召見了朝廷的重臣們。
這日上午巳時,內閣首輔建極殿大學士范復粹、東閣大學士張四知、文淵閣大學士魏照乘、武英殿大學士陳演,兵部尚書陳新甲,司禮掌印太監高時明,司禮監首席秉筆主管東廠兼提督京營太監王德化,錦衣衛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在司禮監秉筆乾清宮總管太監王承恩的引領下,魚貫而入乾清宮大殿。
崇禎皇帝神情哀傷地端坐在敬天法祖牌匾下面的御座上,他身著皇帝常服,卻未戴冠冕,整個看起來干瘦,蒼老,似乎疲憊憔悴,而且眼角尚有淚痕。
這兩個多月以來,身在紫禁城中的崇禎皇帝,心情始終處在大起大落的震蕩之中。
遼東遼西對陣清虜的捷報,曾經一再讓他欣喜若狂,直呼上天庇佑。
然而,關內傳來的災情與賊情,又讓他一次次勃然大怒,輾轉反側,夜不能眠。
特別是闖賊裹挾流民攻陷洛陽城、殺死福王,西賊裹挾流民攻陷襄陽城、殺死襄王的消息,更是讓他幾度嚎啕大哭,不得不親赴太廟痛哭流涕下了罪己詔。
然而即便如此,
崇禎皇帝對中州、湖廣的局勢仍然很有信心。
因為開封保衛戰的“勝利”以及河南巡撫李仙風率軍收復洛陽城的捷報,又再次讓他看到了平賊的希望。
但是時間到了三月初六日夜,正在滿心期待楊嗣昌督師收復襄陽城的崇禎皇帝,不僅沒有收到來自湖廣的捷報,反而收到了楊嗣昌的死訊。
結果,由湖廣監軍萬元吉快馬遞送入京的楊嗣昌死訊,成了幾個月來壓垮崇禎皇帝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
當時,崇禎皇帝拿著萬元吉的奏報,仰天長嘆連呼了幾聲“此天欲亡朕乎”“此天欲亡朕乎”,便昏厥了過去。
好在崇禎皇帝昏厥幾個時辰以后,當天后半夜就醒轉了過來,只是哀痛過度、幾乎處在崩潰絕望狀態的他,接連三天沒有上朝,也不召見大臣。
一向異常勤政的崇禎皇帝,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突然不上朝了,也不召見大臣問政議事了,一下子搞得京師朝堂上下人心惶惶極為恐慌。
于是六科廊的言官們,都察院的御史們,以及各種愛上書的大臣們,紛紛上書崇禎皇帝勸他盡快召見大臣問政理事,更有言辭激烈尖刻的直接開罵,
罵他怠政懶政惰政,怠慢朝廷大臣,竟然在天下板蕩之際,沉湎內宮不作為。
當然了,也有很多是直接彈劾楊嗣昌的,紛紛彈劾楊嗣昌生前巧言令色,紙上談兵,徒勞天下兵馬,徒耗天下錢糧,不僅沒能平賊,反而失陷兩藩,不僅死有余辜,而且罪不可赦。
面對這種情況,司禮掌印太監高時明以及司禮監首席秉筆主管東廠兼提督京營太監王德化,還有司禮監秉筆乾清宮總管太監王承恩,根本扛不住如雪片飛來一樣遞進司禮監的各種奏議上書。
最后,他們只得發動了宮中的后妃,一起勸說崇禎皇帝盡快召見大臣,平息朝野上下的各種爭議。
于是就有了三月初十上午巳時乾清宮正殿內的這場小朝會。
“這幾日,朕不過是累了,只想歇一歇,就有許多人上書罵朕,說朕懶政,說朕沉湎后宮,怠慢大臣。
“還有不少人彈劾楊嗣昌,說朕誤信讒言,錯用了他,致使釀成了今日局面。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真是荒唐,荒唐吶!”
崇禎皇帝冷冷地看著進入大殿中朝自己禮拜的親信內臣和內閣大臣們,說話的聲音嘶啞而低沉,失望至極的笑聲里夾雜著一些哭腔。
“平日里,朕廣開言路,下旨問策,下旨求賢,滿朝公卿無一言能匡救時弊,力挽狂瀾,敢督師平賊者,唯有一楊嗣昌。
“現如今,楊文弱已亡矣,而其尸骨未寒之際,朝野上下卻交章彈劾其喪師誤國,指摘幾無完膚,真是荒唐,荒唐!”
崇禎皇帝連說了幾遍荒唐,聲音也越來越嚴厲。
顯然,對于楊嗣昌的死,崇禎皇帝十分痛心,但是更令他不能接受的是,楊嗣昌死了以后,朝廷上下卻有許多人幸災樂禍甚至是拍手稱快。
這一點,令崇禎皇帝尤其怒不可遏。
不過憤怒的極致,恰恰是心灰意冷。
此時此刻的崇禎皇帝,面對滿朝文武大臣的時候,就處在心灰意冷的狀態之下。
對這些干啥啥不行,就會挑毛病的大臣們,簡直是恨到了極點。
“你們先說說吧,既然你們急著見朕,那么總有應對時局之策吧?”
“陛下節哀啊陛下!臣等求見陛下,一是通內外,以安京師臣民之心,二是請陛下保重龍體,陛下龍體無恙才好徐圖匡救時弊!”
“哼!”
幾個司禮監出身的內臣,以及內閣與兵部的大臣,聽了崇禎皇帝語帶嘲諷的說法,都跪在地上,沒有說話。
不過一貫介于外朝和內廷之間的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見崇禎皇帝臉色不善,出言也不善,立刻叩首出聲,表達了眾臣的來意。
但是駱養性的這番轉圜之語,卻只得到了崇禎皇帝的一聲冷哼。
因為這種不疼不癢無關緊要的話,崇禎皇帝實在是聽得太多了。
“陛下,楊閣部既已病歿,人死不能復生,若陛下為此哀痛過度,恐怕楊閣部英魂有知,也不能自安于泉下!”
眼見內閣其他輔臣與兵部尚書陳新甲皆不敢說話,身為內閣首輔的范復粹責無旁貸,只能當先發言。
而且他跟其他大臣也不一樣,在眼下這個時局危殆的節骨眼上,崇禎皇帝連續三天不問政理事,內閣積壓的大事無數,別人都推給他這個首輔,可他這個首輔卻不能只往司禮監一送就了事。
“且楊閣部病歿之后,湖廣局勢危如累卵,更兼中州板蕩、賊匪肆虐,朝廷亦急需委派一員重臣,繼承楊閣部之遺志,總領山陜湖廣中州之兵馬,繼續督師圍剿流寇。
“當此危急關頭,天下百姓億兆軍民,正翹首仰望陛下振作有為,陛下豈能因一人之病歿,而哀毀自傷,而失天下臣民之望?”
年過六十的范復粹已經從前任首輔薛國觀那里,意外繼任內閣首輔大臣,已經有一年有余了。
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范復粹左支右拙,心力憔悴,去年遼東與關內形勢尚可,他還能勉強支撐。
但是今年以來,中原、湖廣賊情復熾,洛陽、襄陽先后淪陷,福王、襄王相繼被殺,連帶著崇禎皇帝本人都兩哭太廟,下了罪己詔。
而心不自安的范復粹,也漸感回天乏力,已經先后兩次向崇禎皇帝提交了致仕的奏折,只是崇禎皇帝一再挽留,他才沒能辭官回老家。
今日他領頭前來覲見崇禎皇帝,除了要盡快把積壓的緊急事務處理完畢之外,也有再次請辭的打算。
所以面對崇禎皇帝的冷言冷語,他沒有什么好恐懼的,說起話來,也是相當的剛硬。
“那就說說看吧,你們內閣,可是有了繼承楊閣老遺志的合適人選?”
崇禎皇帝并不糊涂,他當然也知道楊嗣昌一死,若是長時間無人接替他統率剿賊的大軍,那么之前動用了無數糧餉兵力的四正六隅十面網的剿賊策略,就將徹底失敗。
所以,這幾天他雖然哀傷悲痛,但是并沒有完全不理朝政,要不然的話,他怎么會知道有那么多人在上書攻擊已死的楊嗣昌呢?
而且他之所以對此深感憤怒,也是因為那些攻擊楊嗣昌的科道言官與朝中大臣,實際上有很多人是在含沙射影指桑罵槐地罵他本人。
在崇禎皇帝看來,其他人否定楊嗣昌的剿賊方略,那就是在打自己的臉面。
因為楊嗣昌的背后,沒有別人,就是崇禎皇帝自己。
于是賭氣之下,干脆對所有的奏折彈章一概留中不發,置之不理。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自己的心里面不著急,更不意味著他就要破罐子破摔,從此沉湎酒色,啥事不管了。
只是,在楊嗣昌死了以后,崇禎皇帝自己也確實不知道該派誰去接手這個爛攤子了。
洪承疇被他安排到了關外,而且剛剛打了一場勝仗,剛剛站穩腳跟。
孫傳庭被他關在了大獄之中,而且還在跟他賭氣,出言無狀,死不悔改,不肯低頭認錯。
除此之外,還能派誰呢?
哪一個既有能力才干,同時又能聽自己的話蕭規曹隨,不改弦更張呢?
這幾天,崇禎皇帝在痛悼楊嗣昌之死的同時,其實也在考慮這些問題,只是他找不到這樣的人選。
“啟奏陛下,臣以為三邊總督丁啟睿,堪為楊督師繼任人選。先前丁啟睿之任兵部左侍郎,乃是楊督師鼎力舉薦,其后又出任陜西三邊總督,同樣出于楊督師之舉薦。”
就在范復粹正在為難楊嗣昌繼任人選的時候,跪在他旁邊的武英殿大學士陳演,突然這樣叩首說道:
“三邊總督丁啟睿之有今日,固然是陛下慧眼識人之結果,但是也多得楊督師之舉薦,由此可見楊督師生前與丁啟睿頗為相得。
“既如此,以之繼任,當能繼承楊督師四正六隅十面網未能完成之志業,不至于改弦更張前功盡棄。這是臣的一點淺見,請陛下斟酌。”
“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武英殿大學士陳演話音一落,同樣跪在殿中的大學士張四知、魏照乘以及兵部尚書陳新甲,立刻出聲附和了他的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