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很篤定,這條大船的確不是金海鎮已有的船型,也不是朝人和寧國已有的船型。
畢竟林慶業的來歸,幾乎將朝人南三道水軍所有的大中型戰船全都帶來了金海鎮。
所以,朝人建造的大戰船,比如龜船,具體長什么樣子,楊振是很清楚的。
然而怪異的恰恰就在這里,這樣一條楊振從來沒有見過的大船,居然懸掛著一面北斗七星黑令旗!
而且楊振透過千里鏡仔細觀察,果然也看見南路瀛洲的認旗。
“難道是有人奪了瀛洲島,打著他們的旗號前來謀奪咱們的旅順口?這不可能啊,俞亮泰他們不是剛趕過去了嗎,難道他們是吃素的不成?”
跟楊振一同來到黃建山炮臺的張得貴,不僅聽到了楊振與楊珅的對話,而且也用千里鏡看清了港外的情況,發現了其中的不尋常之處。
只是他提出了一種設想,然而馬上就又覺得過于荒唐,立刻就自行否定掉了。
在旅順口到瀛洲島這片海域,還有哪股勢力有力量這么干,或者有膽量這么干呢?
至少在張得貴看來,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勢力存在。
而且就算是有這樣的勢力存在,俞亮泰他們那么大的一個船團,前不久不是剛剛前往瀛洲島方向去了么,因此就是瀛洲島出了亂子,也肯定早被平定了!
所以,張得貴并不怎么擔心。
這個時候,同樣跟著楊振來到黃金山炮臺的張臣,突然放下手里的千里鏡,轉向楊振提出了另一種可能:
“都督,那艘巨船懸掛水師七星旗,看起來的確詭異,但是它,會不會是仇廣義、郭小武他們在瀛洲島附近海域繳獲的船只呢?
“畢竟咱們的瀛洲島,地近倭奴國,就在倭奴國與南洋南來北往的航路附近,截獲幾艘像樣的南洋商船,也是有可能的!”
張臣跟著楊振在江華島的時候,搜羅到了不少江華留守府衙署以及江都宮內的各種朝人輿圖,是以知道瀛洲島大概的位置。
此時的他,跟在楊振身邊,居高臨下,看著港外的大船巨艦若有所思。
而楊振經他這么一提醒,腦海中隱隱約約一個想法陡然浮現了出來——難道說是紅毛夷的船?!
楊振很清楚,就在這個時代,已經有很多西方殖民者的武裝商船來到東亞海面上橫行了。
先是葡萄牙人,西班牙人,然后是荷蘭人、英吉利人,西方殖民者一波接一波地出現在東亞的海面之上,到處占領沿海的海島或者海灣,作為他們的殖民貿易據點。
而且,就在這個時代的瀛洲島附近海域,倭奴國的長崎港,就有葡萄牙人以及荷蘭人建立的貿易據點或者商館。
截至崇禎十四年的時候,這些紅毛鬼子“商館”的存在,起碼已經有了幾十年的歷史了。
因為倭奴國最早的火繩槍,也就說倭奴嘴里所說的鐵炮,其實就是來自那些抵達倭奴國海岸建立貿易據點的葡萄牙人。
不過后來這些葡萄牙人不怎么安分,因為他們不僅從事貿易,還有很多傳教士摻雜其中,在長崎到處傳播他們的天主教。
葡萄牙人在長崎的傳教行為,激怒了倭奴國的德川幕府,結果是倭奴國的天主教徒們被誅殺,而葡萄牙人也遭到了驅逐。
然而等到葡萄牙人被驅逐之后,荷蘭東印度公司的人馬乘虛而入,很快就取代了葡萄牙人的貿易地位。
也就是說,在明末這段時間德川幕府只允許兩個國家的商船進入倭奴國貿易,第一個是大明,第二個就是荷蘭。
而且商船進入倭奴國停靠的地方,就是被指定的長崎港一帶。
而這一帶,特別是他們南下北上的航路,的確距離金海鎮已經占據或者說租借的瀛洲島并不太遠。
所以,張臣一提起瀛洲島距離倭奴國不遠,楊振立馬就想到了長崎港,想到了可能已經在那里建立了商館的紅毛西夷。
只是他并不清楚,德川幕府鎮壓天主教,驅逐葡萄牙人具體發生在崇禎年間的哪一年,也不清楚崇禎十四年在長崎居留的紅毛夷,到底葡萄牙人還是荷蘭人。
不過,楊振并沒有糾結多久,他的一肚子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
就在楊振、楊珅、張得貴、張臣他們猜測議論港外來船的真實情況之時,從旅順口內派出去的船只,已經與降帆駐泊口外海面的來船接上了頭。
并且很快就驗證了對方的身份,一邊朝著已經處在戰備狀態的炮臺上打出了友軍的旗語,一邊把來人接進了港內,送到了炮臺下。
眼見來船經過了港內對接船只的確認,楊振知道來的確實是自己人,他那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果然沒過多久,他就聽見了今日在港內輪值的副將李祿興高采烈的叫喊聲。
“都督,都督,是瀛洲島的船只,瀛洲島來人了,郭小武這小子回來了,郭小武這小子回來了!”
聲音隨風傳播,由遠到近,洋溢著熱情,飽含著的欣喜。
“還有安益信,忠義軍安都指的兒子安益信!他們還從瀛洲島,帶來了幾個——想要求見都督的紅毛夷!”
“什么?”
“紅毛夷?!”
“難道真如張副將所說——”
李祿先前所說的話,叫黃金山炮臺上的諸人皆松了一口氣,但是他最后說出來那句,卻直接叫炮臺上的所有人大吃一驚。
除了湯若望這個紅毛鬼子之外,他們這些還沒有見過其他的紅毛夷呢!
怎么紅毛夷現在這么多了嗎,遍地都是,隨處可見了嗎?!
就在眾人正驚訝疑惑之中,李祿領著幾個人急匆匆地拾階而上,轉眼之間就出現在了眾人的面前。
“卑職郭小武,拜見都督,恭喜都督取得鎮江堡大捷!”
“卑職安益信,見過都督,感謝都督收留朝人抗虜義士!”
來人跟著李祿登上黃金山炮臺,一見炮臺正當中的楊振,立刻撩袍跪地,向楊振見禮。
跟在李祿身后的一共三人,為首者正是楊振曾經的親兵和侍從副官之一郭小武。
曾經面龐黝黑、身材單薄干瘦的郭小武,這回有了不小的變化,膚色雖然依舊黝黑,可是身材卻強壯了許多。
而且經過了瀛洲島的歷練以后,整個人的氣度氣勢也不一樣了,為人成熟穩重了不少。
與此同時,他顯然也已見過俞亮泰、嚴省三或者從金海鎮運送移民前往瀛洲島去的其他人了,所以已經知道了楊振率軍取得鎮江堡大捷的事情,一上來就是恭賀。
與此相應的是,跪在郭小武身后的安益信,顯然已經知道了清虜大軍強令李朝更改國名并一律剃發易服的事情。
他雖然沒有跟著恭賀楊振所取得的鎮江堡大捷,但是卻利用這個機會叩謝了楊振收留朝人抗虜義士的恩德。
因為他的確已經得知所有來歸朝人義軍義士,都被楊振歸并到了忠義歸明軍的麾下,而他的父親安應昌,正是忠義歸明軍的都指揮使。
雖然楊振從來沒有說過將來一定讓安益信繼承他父親的位置。
但是安益信本人心里卻一直有著父死子繼的念想,仿佛是把忠義歸明軍當成了安氏的家業一樣。
此時他貿貿然替所有來歸朝人感謝楊振的收留,就暗藏了這樣的心機。
當然了,楊振并沒有點破他的這點小心機。
在楊振看來,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安益信愿意這樣想,那就先讓他這樣想著吧。
人總要有所企圖,干起活來才會真的賣力。
而且,楊振本身也并不排除將來有一天讓安益信繼承其父位置這個可能。
“呵呵,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起來,起來,你們經營瀛洲島,安置移民,養馬屯田,同樣勞苦功高,快快免禮!”
說完這些話,楊振笑著上前,親手將郭小武、安益信兩個從地上攙扶起來,隨后便將目光盯在了在他們身后不遠處站著的一個陌生中年男子身上。
那陌生中年男子氣度沉穩,衣著不似大明服飾,倒像是倭奴國的所謂和服。
而他頭上的地中海發型尤其怪異,也不知道是前額頭禿造成的謝頂,還是刻意剃發留成的倭奴造型“月代頭”。
總之,楊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雖然楊振非常急切地想要了解瀛洲島的情況,同樣非常急切地想要了解方才李祿所說的紅毛夷的情況,但是他眼見那個倭奴造型的陌生人在不遠處正靜靜觀察自己,當下也只能忍住不問。
“這一位是——”
楊振沒有先問瀛洲島的情況,而是直接問起了那個月代頭男子的身份。
“噢,卑職見了都督一時激動,竟然忘了向都督介紹,——這位是紅毛夷的唐通事,既懂得紅毛話,也懂得咱們的話,據說還懂得倭奴話。”
看見楊振注意到了自己身后帶來的那個陌生人,郭小武立刻笑著答話。
“這一次倭國長崎港外的紅毛夷,來歸咱們瀛洲島,多得他居中奔走聯絡,而卑職等人,最早也是通過他才得知了倭奴國長崎港那邊的情況!”
郭小武所說的話不多,但是其中透露出來的消息之豐富,完全出乎了楊振的意料。
通事,就是翻譯,這個意思楊振自然知道。
說白了,這個留著月代頭的中年男子,就是這個時代會說紅毛鬼話以及倭奴話的假洋鬼子翻譯官了。
但是,“長崎紅毛夷來歸瀛洲島”是個什么情況?
這個時代的長崎有紅毛夷的商館,來自后世楊振當然是知道的,但是長崎的紅毛夷為何會來歸瀛洲島呢?
特別是,來歸意味著投靠,甚至是投降或者歸附,這個字眼豈能是隨便用的?
然而,就在楊振被郭小武脫口而出的一句話搞得一頭霧水的時候,“肇事者”郭小武卻并沒有留意到,而是徑直轉頭對那個衣著和服留著月代頭的中年男子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