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亮泰了解楊振禍水東引的心思和意圖,所以一直以來對于林慶業等人援助朝人反清義軍的主張,他一直持保留態度。
但是,楊振的這個心思,俞亮泰雖然自己知道,但卻絕對不敢公開對人言。
之前他推脫不去的理由,是鎮江堡城被清虜大軍重兵圍困危在旦夕,自己決不能舍棄近在咫尺的楊振楊都督不管。
因為一旦鎮江堡那邊有命令傳出,他自己第一時間就要救援鎮江堡或者接應楊振所領兵馬撤離。
對此,林慶業等人自是無話可說,因此最后他們只能兵分兩路。
一路由林慶業率領,以朝人船隊為主,南下沿海巡弋,隨時支援和接應岸上平安道各地朝人反清義軍。
另一路則由俞亮泰自己統領,一直駐泊在東江島和云從島等地待命,最后幾乎是坐視平安道朝人義軍旋起旋滅,坐視平安道起義城池軍民幾乎被屠戮凈盡。
只此一件事,他就把林慶業以及后來從平壌府城撤出來的沈氏兄弟和其他朝人起義將領們給得罪完了。
沈氏兄弟等人雖然也感謝他在最后時刻率領船隊南下平壌西海岸接應他們逃出生天。
可是自從幾路人馬會合之后,沈氏兄弟他們想起俞亮泰先前的不肯援手,始終對他心存芥蒂,十分不滿。
對此,俞亮泰當然也是心知肚明,只不過他并不怎么在乎。
因為他知道楊振的心意。
但是如此一來,俞亮泰得罪了如此多人,他的前程也就只能寄望于楊振對他的理解和體諒之上了。
也因此,在支援楊振的鎮江堡作戰方面,他就絕不能有任何行差踏錯的地方。
否則的話,等到鎮江堡城爭奪戰告一段落之后,眼下他這一個多月來的作為,就說不過去了。
尤其是對平安道朝人義軍義民的見死不救,以及臨危之際撤離東江島等地的行為,恐怕就要受到所有人的質疑。
特別是為楊振所敬重的林慶業以及與楊振關系密切的沈氏兄弟,肯定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在楊振面前指責他的機會。
當然了,就在俞亮泰表態應該盡快向楊振通報清虜偽帝黃臺吉已經率軍北返過了平壌府城的時候,林慶業、沈器成等人則看見了跟在仇必先身后不遠扭捏不敢靠前的沈越仁。
沈越仁的一身打扮,自然引起了他們的詫異,以至于沈器成顧不上回應俞亮泰的表態,徑直越過碼頭上的眾人迎上前去斥道:
“你這浮浪小子,何故如此衣冠裝束?!今日見了諸位叔父,何故扭扭捏捏不來見禮?!”
“叔父大人在上,侄兒今日重見諸位叔父,心中羞愧難當,自知無顏見人,實在不敢近前,請叔父大人恕罪!”
聽見自己的親叔父語帶關切的責問,沈越仁趕忙小跑過來,然后撲通一聲,跪在了沈器成的面前,帶著哭腔答道。
在大同江口的臥牛島遇到了仇必先之后,沈越仁得知沈器成、沈器周以及林慶業都在海洋島,于是隨同前來。
前來海洋島的路上,剃發易服金錢鼠尾的沈越仁,在仇必先的船隊里雖然沒有遭受什么歧視,但是面對其他人身著的大明衣冠,他一直自慚形穢,一路躲在船艙里,輕易不愿公開露面。
如今到了海洋島,眾人前來迎他,他不想公開露面也不行了。
尤其沈器周、沈器成,乃是他的親叔父,他必須出來見禮。
可是一想到他自己父親沈器遠帶頭剃發易服的樣子,一想到他自己金錢鼠尾的樣子,他就不由得悲從中來,一時間伏在地上痛哭流涕。
“這,賢侄何故如此?有什么話好好說,何必自責如此?”
緊跟在沈器成身后的林慶業,見沈越仁的樣子,想起沈氏兄弟他們逃出平壌府城后向他提及的拒絕清虜偽帝招降情形,仿佛意識到了什么,連忙開口問道。
然而林慶業的話音剛落,不等沈越仁答話,沈器成突然面露怒容,上前一步,一把打掉了沈越仁頭上的暖帽。
沈越仁頭上的清式暖帽被打掉的同時,沈器成身后的眾人皆是一陣驚呼——
“這是金錢鼠尾啊!”
“你們敢剃發降虜?!”
“難道沈兵判,降虜了?!”
跟在沈器成身后的諸多朝人將領,相當一部分是從平壌府城內逃出來的。
他們自然知道當初清虜偽帝黃臺吉叫人射進城內的招降書信,自然知道清虜大軍的招降條件。
然而他們雖然個個心里,對于漢陽城內的李倧君臣們并不抱什么指望,知道他們抵擋不住清虜的大軍,到最后定然又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結果。
但是他們卻完全沒有料到,剃發易服的要求,竟然會施加到那些未嘗起兵反清的地方,竟然會施加到漢陽城!
一想到這里,出身朝人的將領們包括沈氏兄弟以及林慶業在內,個個又驚又怒。
“你說!你這個混賬東西,何故剃發易服?!你如此這般模樣,對得起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嗎?
“與其如此,你這混賬,莫如死了的好!我沈器成沒有你這樣的侄子,今日,今日干脆就殺了你,祭奠我北方二道死難義士的英靈!”
沈器成一邊厲聲大罵沈越仁,一邊就從身后隨行仆從的身上,抽出一把腰刀來,朝著跪在地上的沈越仁就砍了過去。
當然了,此時沈器成和沈越仁的身邊已經圍聚了很多人,自然不會讓沈器成手里的刀真的砍在沈越仁的身上。
一陣混亂過后,沈越仁的另一個叔父沈器周出面,親自從沈器成的手里把腰刀奪了下來,然后狠狠摔在了地上,隨即陰沉著臉,對沈越仁說道:
“你說!到底怎么回事!”
一直不躲不閃,一味伏地痛哭的沈越仁,聽見了沈器周的話,方才漸漸止住了哭聲,用袖子抹了抹涕淚,說道:
“十一月二十二日清虜偽帝黃臺吉率大軍抵達碧蹄館,大王率議政府諸相公與六曹判書等大臣到碧蹄館郊迎,隨后被清虜扣押,強令剃發……”
接下來,沈越仁當著眾人的面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把黃臺吉率領大軍抵達碧蹄館以后所發生的事情,一一道來。
什么碧蹄館受降壇盟誓定了新約,什么強令舉國文武官民一律剃發,什么鎮壓忠州之亂與屠城,包括更改大明所賜國名,以及十二歲以上王子皆納質,等等,等等。
同時,沈越仁也沒忘了講述其父沈器遠忍辱負重,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各種舉措,沒忘了講一講其父以兵曹判書兼任新的和寧國北方二道兵馬都元帥的事情。
當然了,沈越仁說到最后,再一次伏地痛哭不已。
相應的是,聽到了半截的時候,在場的那些朝人文武將領們,就已經沒有一個再站立著的了。
一個個全都面朝東方的海面,面朝茫茫大海彼岸的漢陽城所在方向,匍匐在地,痛哭流涕。
尤其是沈器成、沈器周兩兄弟,更是跪在地上捶胸捶地,如喪考妣一般嚎啕大哭,在海岸邊尖利的石塊上,滿是鮮血也不顧。
“清虜實亡我朝鮮,李氏實誤我朝人,此仇,不共戴天!此恥,我沈氏必雪之!我沈氏必雪之!”
誰也沒有料到,沈器成哭著哭著突然喊出了這樣一句話。
唯有站在一邊一直在默默觀察沈氏兄弟表現的俞亮泰,聽了這話,突然心有所思,眼睛一瞇,嘴巴一抿,饒有興致地看向跪地嚎啕的其他朝人。
果然,跪在地上的其他朝人將領驟然間聽到了沈器成嚎叫著喊出的那些話,頓時打住了哭聲,一起去看沈器成。
有的人心中茫然,不知道沈器成這話是什么意思。
而有的人卻已經心中恍然。
比如前李朝南三道水軍統御使林慶業,心中已知,沈器成這是要借著這個機會,收攬所有流亡在外的朝人了。
只是他雖看破,但卻不能說破。
一來,這一次他林慶業的家眷親族之所以能夠瞞天過海成功逃出生天,完全是得益于沈器遠的幫忙。
沒有沈器遠的幫忙,他林家上上下下幾百口子人就完了。
就憑這一點,他林慶業還能有什么說的呢,若是沈氏兄弟將來舉起了驅逐清虜,恢復故國的大旗,他也只有聽命的份兒。
二來,這些流亡在外的朝人行伍,也的確需要有一個領軍的人物,對他來說,沈氏兄弟或許就是最適合的人選了。
雖然他自己以前的官職,即南三道水軍統御使,比起沈氏兄弟曾經有過的官職品級高多了,可是他自己卻是沈氏兄弟長兄沈器遠的密友。
而且他能夠出任這個職務,還是時任兵曹判書的沈器遠為他謀到的。
雖然率領船隊前往平壌西海岸,接應沈氏兄弟隊伍的人是他不假,可是他自己的人馬卻不多,相反,彼時從平壌府城逃出來的各部人馬累計七千余人,已經隱隱以沈氏兄弟馬首是瞻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林慶業此時此刻于公于私都沒法站出來,與沈氏兄弟特別是沈器成撕破臉,去爭奪這個在外朝人兵馬統帥的身份。
是以,他聞聽沈器成喊出的話以后,抬頭看了看,最后低下了頭,就當沒聽見。
然而,光是他一個人裝作沒聽見,已然毫無用處了。
就在他因為洞察到沈器成的企圖而心念電轉的時候,先前跪在地上痛哭失聲的其他幾個將領,在沈氏女婿柳之蔓以及那幾個出身介川礦場的義軍指揮帶頭之下,已經先后向沈器成表達了追隨左右、驅逐清虜,恢復故國、報仇雪恥的決心。
特別是在輾轉前來海洋島的途中,頗得林慶業看重的定州兵馬節制都尉車忠亮、安州兵馬節制都尉蔡門亨,也當眾向沈氏兄弟叩拜于地,表示了追隨之意。
至此,朝人流亡義軍統帥地位的爭奪,還沒有正式開始就已經迅速結束了。
包括林慶業本人,在目睹了車忠亮與蔡門亨向沈氏兄弟跪地宣示追隨效力之后,暗自嘆了口氣,也接受了這個現實。
只見他從沈氏兄弟身后的地上站了起來,走到沈氏兄弟的面前,轉身單膝跪地抱拳,鄭重其事地對他們說道:
“二位,沈兵判乃是林某人知交故友,而今更是林某人宗族親眷救命恩人,有此大恩不報,便難稱君子。
“今我朝人,已失故國,李倧為政以來禍國殃民之種種行徑,莫此為甚,只看他順應清虜之命剃發易服一項,即已不配再為我等朝人之主。
“林某愿追隨沈氏左右,同心勠力,報仇雪恥,寄望有朝一日,蕩滌腥膻,恢復故國,到時廢此昏君,另立李氏之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