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黃臺吉忍不住當眾痛斥了濟爾哈朗與尚可喜一番之后,見二人表現十分馴順,心中火氣漸消,最后長嘆了一聲,淡淡地說道:
“事已至此,多說也是無益。且朕處罰你們,也并非朕的本心。朕的本心,乃是要叫你們知恥而后勇,與朕勠力同心,將丟失的地方奪將回來。”
黃臺吉說到這里,略作停頓,目光從大帳里跪著的王公貝勒大臣們身上掃過,最后又回轉到了跪在前面的濟爾哈朗身上,說道:
“濟爾哈朗,朕這一次親率大軍前來,決心已定,不奪回鎮江堡,朕決不收兵。你既久在東邊,你先說說看,朕該如何奪回鎮江堡呢?”
黃臺吉召集軍前所有有頭有臉的王公貝勒大臣們到他的金頂大帳里議事,原本就是要問計定策,統一大軍的行動,此時立威的步驟結束,便立刻進入了正題。
而跪著的濟爾哈朗聽見黃臺吉的這番問話,心里面莫名地松了一口氣,揪著的心放了下來,當下連忙回答道:
“回皇上,原是奴才鑲藍旗驕狂大意,不慎丟了鎮江堡城,按理說,本不必驚動皇上主子爺御駕親征,該當由奴才鑲藍旗調集大軍將之奪回來以后再上折子請罪。
“之所以奴才沒有及時出兵反攻鎮江堡,最后擾得皇上主子爺親率大軍來此,乃是因為鎮江堡內明軍火器十分犀利,而奴才旗下,已無一門重炮可用。
“奴才記得,皇上主子爺曾有諭旨,言攻城必有重炮方可,無重炮而強攻堅城,是徒增傷亡而已,智者所不為。是以,奴才不得已方才驚動了主子爺。”
濟爾哈朗不留痕跡地為自己遲遲沒有出兵反攻鎮江堡城做了一些解釋,然后抬眼看了看面色重又陰沉下來的黃臺吉,緊接著說道:
“不過,這一次,皇上主子爺御駕親征,帶來了數十門天佑助威大將軍重炮,我大軍奪回鎮江堡城,已經不是什么難事了,主子爺今日即可下令重炮轟城,如此數日,鎮江堡城墻必破,屆時奴才鑲藍旗兵馬愿為前驅先鋒!”
濟爾哈朗說完這番話,叩首于地,顯得極其鄭重。
當然,他話里話外的那意思也很明確,就是將攻下鎮江堡城的希望,寄托在了黃臺吉帶來的那些天佑助威大將軍重炮上面。
而他所說的攻城戰法,也正是黃臺吉自己在身經百戰之后總結出來的戰法,那就是大炮轟,大炮轟,大炮轟完步兵沖。
這樣的戰法,靠的就是純粹的實力,特別是重炮隊伍的實力,并沒有太多兵法謀略在內,所以執行起來,簡單方便易上手,而且非常實用。
而且這種戰法,正是黃臺吉在指揮八旗兵馬攻城的時候慣用的戰法,此時濟爾哈朗將它拋出來,自是一點錯也沒有,大帳中很多人聽了也都紛紛點頭。
但是盤腿坐在榻上的黃臺吉聽了濟爾哈朗的說法卻面色陰沉,不言不語地用那只眼能睜開的眼睛,在眾人身上看過來看過去。
對于濟爾哈朗說的那些話,黃臺吉不置可否,而且他也的確記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說過剛剛被濟爾哈朗拿來當托辭的那些所謂諭旨。
當然了,此時此刻這些東西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濟爾哈朗的說辭竟然贏得了在場諸多王公貝勒大臣們的贊許,這讓他非常不滿意。
如果只是為了奪回鎮江堡城,那他黃臺吉根本沒有必要御駕親征。
就算濟爾哈朗軍中的重炮丟的干干凈凈,無法強攻堅城,那讓孔有德、耿仲明他們帶著重炮前來鎮江堡就是了,又何必黃臺吉拖著病體親自跑上一趟?
不僅鄭郡王濟爾哈朗看不到這一點,而且大帳中的許多人都看不到這一點,這讓黃臺吉感到一陣陣氣悶。
他這次御駕親征而來,所圖謀的東西當然很大,可不光是一個鎮江堡城而已。
“哼,若只為區區一座鎮江堡城,又何必朕興師動眾,親率大軍來此?!”
黃臺吉氣悶之余,總算當眾透露了一點自己的真實心意。
不過,他并未把自己的真實意圖一起和盤托出,而是突然轉向了跪在一邊,一直沒有吱聲的尼堪,對他說道:
“尼堪,昨夜你曾對朕報稱,鴨綠江東義、定、安、平諸州府朝人,皆打出了南朝征東將軍楊振的旗號叛我大清,興兵作亂,此事可曾查實?”
昨日傍晚黃臺吉御駕抵達鎮江堡外圍,附近的王公貝勒貝子們自是連夜趕來候命,被降爵為固山貝子的尼堪當然也不敢例外。
而黃臺吉對這個一直領兵守衛九連城重地、負責對接朝人事務的尼堪,自然是高看一眼,顧不上旅途勞頓,夤夜召見了他。
尼堪遂將鎮江堡失陷當夜的情況,金海鎮水師沿江北上攻擊九連城船廠的情況,以及其后鴨綠江東岸朝人叛亂的情況,一并向黃臺吉做了稟報。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黃臺吉才對鎮江堡丟失在朝人那邊引起的連串反應有了一個更為清晰的了解。
不過,黃臺吉畢竟是黃臺吉,在這個問題上,他跟其他人的關注點完全不一樣。
別人都在關心鴨綠江東的朝人作亂可能會繼續蔓延開來,一旦如此,漢陽城內的李朝君臣,最后真有可能叛離大清,重回南朝的懷抱。
如果局面“敗壞”到這一步的話,那么鴨綠江東的李朝,不僅不再是大清現如今的錢糧重地,而且將一變而成為金海鎮的一大助力。
而這種情況,正是如今大清國的八旗權貴們,絕對不愿意看見的局面。
所以,黃臺吉接見尼堪的當夜,陪同接見的許多人當時就主張盡快分兵,以一半兵馬包圍鎮江堡城,然后分出一半兵馬過江東進,將鴨綠江東的朝人叛亂先行鎮壓下去,而且要好好拾掇一下朝人,要叫他們永世不敢再生出叛亂之心。
但是黃臺吉的關注點,卻并不在此,而是在他們打出的征東將軍楊振的旗號上面,是以對左右大臣們先行鎮壓朝人叛亂的提議始終不置可否。
如今一個夜晚過去了,黃臺吉當眾對尼堪提出了一個昨夜就曾提出過的問題。
“鴨綠江東義、定、安、平諸州府朝人四處散發揭帖聚眾舉旗作亂之事,千真萬確,人證物證俱全。”
面對黃臺吉提出的問題,尼堪雖然不明白為何同樣的問題黃臺吉會問兩遍,但他不敢有任何遲疑,當下奏如同昨夜一般奏對道:
“奴才于鎮江堡失陷之后,領兵緊守九連城,雖未曾親自過江往東巡視,但是派了不少出身朝人的細作前去打探實情。
“朝人義州府尹黃一皓、義州別將崔孝一皆反,定州牧使張厚健、安州牧使安克誠及其麾下別將皆以反我大清為旗號舉兵作亂。
“至于平壤府那里,距離九連城較遠,奴才派出去的細作,一直未曾歸來,或許以遭不測,是以彼處情形不甚明了。但是朝人平安道兵馬節度使兼平壤府尹柳林,就在鎮江堡內為南朝內應,所以平壤府的情形可想而知——”
“朕想知道的,不是這個!”
面對固山貝子尼堪的侃侃而談,黃臺吉聽了一會兒之后,終于忍不住打斷了他,徑直對他詢問道:
“朕想知道的是楊振本人何在?楊振是否真如你得到的那些朝人揭帖里說的那樣,此時此刻就在鎮江堡當中?!”
“這個——,朝人揭帖里確實是如此寫著,然則朝人素來言辭浮夸,喜歡虛張聲勢,其中真假,尚難以分辨。”
尼堪之前在林慶業的座船底艙里是親眼見過楊振的,可是他本人卻并不知道,當時那個被鎖在龜船底艙的腌臜槳手,竟然就是楊振本人。
但是,他派出的細作從鴨綠江東義州城帶回來的朝人反清檄文里卻寫得分明,清清楚楚寫著大明朝的征東將軍楊振親率大軍奪占了鎮江堡,此時就在鎮江堡的堡城內坐鎮統領大軍抗清。
然而,尼堪對朝人一向沒有好印象,又知道朝人喜歡扯虎皮做大旗,所以認定朝人在那些反清揭帖里所寫的東西,必會有夸大其詞的一面,自然不會全信。
也因此,面對黃臺吉的詢問,他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最后猶豫著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然而,對于尼堪過于小心翼翼的回答,黃臺吉卻極不滿意,當下臉色一冷,極不耐煩地揮手斷言道:
“哼,有什么難以分辨的?!依朕看,楊振此時必然就在鎮江堡城中,就算九月十八日當夜不在,如今鎮江堡落入金海鎮之手,已過去那么多天,眼下他必定已經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