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大明朝此時沒有關外的威脅,如果大明朝此時沒有關內的內亂,如果大明朝此時沒有該死的瘟疫,如果天時、地利、人和,自己能占住其中的一條,那么他都可以提前布局更多的事情。
楊振突然說及的話題以及他的神態表情,自然被在場的諸將全都看在了眼里。
他們也知道楊振說的事情有多么重要。
如果朝人在瀛洲島上經營已久,根基已深,比如說城池人口眾多,那么金海鎮要想在五年之后將它徹底變成自己的地盤,恐怕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正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一旦這個島上非我族類的人口太多,三五年內就想把它徹底變成自己人的,可就異常困難了。
“呵呵,這個么,都督你多慮了!如今的瀛洲島上,多數地方仍然是蠻荒一片。只在島北和島南,各有小城一座而已。
“島北的連著瀛洲港,過去叫作什么濟州城,原是島上朝人官府衙門所在之地,如今,自然改名叫作瀛洲城了。至于這個城么,呵呵,說是小城,都有點抬舉它了,充其量就是一個牢城營罷了。”
“至于島南的那一個,叫什么西歸浦的海港,原是島上朝人稅司的所在之地,據說那里倒是一個天然的良港。
“卑職等人返航之前,仇都司他們也已經驅逐了朝人,順利接管了彼處。而且架上了咱們自己帶去的大炮,掌控了西歸浦的港口碼頭。
“呵呵,仇都司他們占了西歸浦,是一個大好事,占了那里,今后就可以繼續向過往的船只抽水征稅,也能自行補充一些給養!”
聽見袁進這么說,楊振心中的憂慮,略微緩解了一些,點了點頭,又想了想,然后接著問道:
“你們做的不錯。但是不管現在瀛洲島上有多少朝人或者耽羅人的人口,我們從登州府威海衛成山衛那里移民瀛洲島的步伐決不能停止。”
說完了這些話,楊振仿佛突然想了什么似的,對著袁進問道:“對了,這次的移民,在登船過海之前,咱們并沒有專門進行隔離檢疫。而此次海上行程,又比以往的耗時長久,途中可有什么突發的疫病,或者其他異常的情況沒有?”
“這個——”
乍聞楊振突然間這么問,袁進的臉色頓時有了一些變化,而與此相應的是,一向言語便利的他,竟然也有點吞吞吐吐的樣子了。
“怎么?真有情況?”
袁進是啥樣人,楊振當然是清楚的,他們相交已久,彼此已經十分了解。
當下楊振見他一時吞吞吐吐,且目視俞亮泰,就知其中應有隱情。
“都督,這個,事情倒有個事情,只是,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袁進還沒有想好回答的措辭,而坐在一邊目睹了他啞口無言模樣的俞亮泰,當即又站了起來,躬身抱拳對著楊振說了這么一句。
“沒什么當講不當講的,你們運送移民過海,途中發生任何異常情況,都可以對本都督如實稟報!”
楊振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了許多。
這時,俞亮泰與袁進兩個又相互看了看,最后由俞亮泰繼續說道:“是這樣,都督,卑職船隊抵達瀛洲港以后,與朝人辦理了交接,即令船隊自行檢疫后入港靠岸——”
說到此處,俞亮泰稍稍停頓了下,抬頭看了看楊振,一時仿佛是在回想當時的情況,又仿佛是在觀察楊振的神色,見楊振目光炯炯地看著他,最后說道:
“卑職東路水師營抵達瀛洲港的大小船只,一共一百八十一條,其中一百八十條,都沒有問題。唯有其中一條三月里下水的百料船,底艙內發現了不應該有的東西!”
“底艙內發現了不該有的東西?”
俞亮泰的話,讓楊振一時有點懵。
楊振初見他們猶豫的時候,原以為是他們在海運的途中,有人染病,甚至有人死亡,或者說減員較大的問題。
畢竟從成山頭到瀛洲島,海上的路程超過了六百里,而且海浪顛簸,食水也沒有保證。
再加上移民大多體弱,到海上以后出現什么暈船,嘔吐,乃至沉船落水,或者暴病而亡的事情,都是正常情況。
對楊振來說,只要上了船的移民們,不是成百上千地死去,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但是他沒想到俞亮泰說出來的竟是這么句話,短時間的懵圈之后,他的心里沒來由地突然一驚,緊接著追問:
“什么不該有的東西?!”
“這個,都督,也是卑職當時一時心軟,默許了那些登船的流民,帶上了他們那些破爛家當。沒成想,那些壇壇罐罐箱籠背簍里邊,會有該死的耗子!”
“啊?耗子?你說船艙里不該有的東西,是耗子?!”
聽見俞亮泰最后說出來的東西,楊振突然就鬧明白了,為什么袁進之前吞吞吐吐地說他不知道當說不當說了。
而這個時候,眾人見楊振如此大的反應,也都有些緊張。
楊振的公事房里,一時寂靜了下來。
袁進平靜地看著楊振,默不作聲。
而俞亮泰低著頭,似乎是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么了。
冷場了片刻之后,就見張得貴在旁邊說道:“呵呵,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不就是幾只耗子嗎?只要你們沒讓船艙里的耗子跑到島上去,就算它們真有毛病,又能怎地,幾只耗子而已!”
張得貴笑著說完這個話,見俞亮泰和袁進的臉色似乎也沒怎么放輕松,當下一愣,接著追問他們道:
“怎么?你們不會是,已經讓船艙里的耗子,跑到島上去了吧?!”
“那倒沒有!”
聽見張得貴的這個追問,俞亮泰終于抬起頭,十分肯定地回答了他,然而俞亮泰緊接著說出來的話,卻又一下子讓包括楊振在內的眾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其實出發前,咱們也向登船的流民們講清了規矩,三令五申地告誡他們,必須下海沐浴,把身上的跳蚤弄干凈,同時也不能讓一只耗子混在行李里上船上島。
“然而到了瀛洲港后,卻有一條大船上的臨時棚長突然報告說,他們在堆放行李的底艙中發現了幾只死耗子。”
“死耗子?!”
這下子不光是楊振意識到問題的嚴重程度了,就連張得貴、仇震海、張臣、李祿等人,也不由自主叫了起來。
“東死鼠、西死鼠,人見死鼠如見虎。”
這是之前楊振在向眾人提起鼠疫的時候,隨口念出來的一句順口溜。
這個順口溜當然不是楊振的原創。
至于它出自何時,出自何處,出自何人之手,楊振也記不大清楚了。
但是自從在前世的時候見到這句話開始,這句如同可怕的童謠一樣的順口溜,就烙印到了楊振的腦海深處。
因為這句順口溜所描繪的情景,就是鼠疫爆發傳播的最大載體死耗子。
如果是在其他時候或者其他地方發現了死耗子,楊振等人或許還不會這么緊張,畢竟有活的耗子,就會有死的耗子,這事情很常見。
然而同樣的情況放在當下,放在剛剛爆發了鼠疫疙瘩瘟,剛剛因為鼠疫而死了成千上萬人的地方,那可就非同小可了。
楊振深呼吸了一口氣,看著俞亮泰問道:“那些死耗子,你親眼看見了?”
“這個,并非卑職親眼所見,乃是移民船上一個登船時臨時委任的棚長,在靠岸下船之前搜檢行李時所發現。”
“那么,你們又是如何處置的?”
“卑職接到報告的同時,即下令禁止那條船靠岸,禁止那條船上所有人靠岸下船!”
“船上有多少人?”
“總共五十戶移民,一棚水手,男女老少,總計二百六十一人!”
“現在人呢?”
“這個,這個——”
俞亮泰聽見楊振的提問,一時也有點結巴了。
他是知道楊振對移民有多重視的,此時想起當時在慌亂之下的處置,暗自生出了一些后悔之意。
但是面對楊振銳利的目光,他最后嘆了口氣,還是決定如實稟報。
“回稟都督,當時袁總兵與卑職,以及一起前往瀛洲島去的其他人,仇廣義仇都司,陳書農陳大使,彼此意見不一,有說就地隔離的,有說永絕后患的——”
“那么你們最后的處置呢?”
楊振不想聽他們是怎么爭論的,只想知道最后處置的方式。
面對楊振銳利的目光,俞亮泰低下頭再次嘆了口氣,說道:“因著那條船,是卑職東路水師營的船,船上有一棚卑職麾下的水手。所以,最后的處置,袁總兵他們接受了卑職的意見——永絕后患。”
說到這里的時候,俞亮泰突然又抬起了頭,定定地看著楊振,有點像是在為自己辯解似地說道:
“船上的水手與卑職營中其他弟兄,歷經生死,情同手足,若留他們在港口隔離,并不能真正杜絕風險。
“一旦真有鼠疫發生,卑職雖萬死亦難辭其咎。尤其都督駐屯瀛洲島事業,更不能因此而受到一絲一毫的影響。”
楊振聽到這里,擺了擺手,打斷了俞亮泰的話頭,皺著眉沉著臉繼續追問他道:“怎么個永絕后患法?”
“卑職寫了一道軍令,親自張弓射箭上船,叫他們乘風揚帆出港,繼續泛海往東。若他們命不該絕,遇上無人荒島,自可登島隔離。
“若是他們食水耗盡,而無島嶼可以停靠,則是他們命里有此一劫,只好自生自滅。他們的父母家人,即我俞亮泰之父母家人,俞某替他們照拂贍養,養老送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