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接待天子欽差內臣的問題上面,就算張得貴真的有了什么疏失遲誤之處,楊振又哪里會真的怪罪于他?
楊振之所以這么做,只不過是以另外一種方式,向褚憲章表示一下自己未能在旅順口親自迎接他這個宮中欽使的歉意罷了。
因此,當他聽見褚憲章為張得貴開脫的說辭,立刻哈哈一笑,轉而對張得貴說道“既然褚公公替你老張說了情,那么這一回就算了,但是要記住,下不為例!”
張得貴聽了,連忙稱是,同時也向褚憲章道謝不已。
接下來,楊振即上前與褚憲章、張得貴等人重新見過了禮,也再一次注意到了那個站在褚憲章身后正對自己躬身作揖的老洋鬼子,一時滿臉詫異地對褚憲章說道 “褚公公,這個老洋鬼子,卻是什么身份來歷?可是褚公公從京師帶來的西洋人物?難道是——”
說到西洋人物的時候,楊振的腦海里突然間靈光乍現,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但是,他還沒有說出口,就聽見褚憲章呵呵一笑,對他說道 “楊都督,你可真是應了那句古話——貴人多忘事啊!先前都督未曾移防的時候,在松山城里,可是親自點了此人的名,請求圣上將此人遣來金海鎮歸你調用啊!”
褚憲章這么一說,楊振頓時想起了之前崇禎皇帝派遣褚憲章前來傳旨和催戰的時候,自己托他向崇禎皇帝轉達的請求。
其中一個是請求崇禎皇帝釋放孫傳庭,而另一個,則是請求崇禎皇帝將在京師欽天監任職的西洋傳教士湯若望派遣給自己使用。
當時楊振請托褚憲章轉達的意思是,要請湯若望這個西儒到金海鎮充任銃炮火器教習。
但是當時楊振也只是那么一說而已,在他的兩個請求當中,請求調用湯若望是虛的,而請求釋放孫傳庭是實的。
在他預計之中,他向崇禎皇帝提出兩個請求,崇禎皇帝很可能會滿足一個,而且相對來說,崇禎皇帝更有可能滿足他的第一個請求。
那就是用釋放孫傳庭,來替代楊振調用湯若望的請求。
畢竟崇禎皇帝對湯若望這個能夠鑄造火炮的西洋傳教士一向頗為看重,而湯若望本人也未必愿意離開京師到金海鎮來效力。
所以當時楊振的真實目的,是希望提出一大一小兩個請求,他沒指望崇禎皇帝同意那個大的,只希望崇禎皇帝權衡之后同意那個小的。
但是眼前的情況,卻顯然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難道說,崇禎皇帝這么大方,真的把湯若望派了過來?!
楊振自驚訝著,就聽見褚憲章突然回頭對那個老洋鬼子說道“呵呵,湯若望,你眼前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金海伯,我大明左軍都督府左都督征東將軍金海總鎮府總兵官楊振楊都督!”
“啊?這個老洋鬼子,真是湯若望?!”
聽見褚憲章直接叫出了那個老洋鬼子的名字,楊振雖然已經隱約猜到了他的身份,但是仍舊又驚又喜,情不自禁地追問了一句。
“沒錯,鄙人正是——湯若望。鄙人在大明京師久仰伯爵大人的威名,今夜一見,幸會幸會!”
楊振的疑問剛一提出,那個老洋鬼子也不等褚憲章替他介紹,立刻上前一步,對著楊振躬身作揖,然后自我介紹了起來。
不過他所說的,卻是字正腔圓同時又略帶了一些刻意的京師官話,登時聽得楊振一愣一愣的。
而且湯若望這個老洋鬼子顯然也完全聽得懂楊振方才所說的話,并且對楊振稱他為老洋鬼子,顯然很有意見。
因此,只見他介紹了自己的身份之后,緊接著繼續對楊振說道“鄙人表字道未,乃是來自西洋神圣羅馬帝國的耶穌會士,是奉天主感召到東方傳播天主福音的神甫。伯爵大人可稱鄙人為湯神甫,或者道未先生。總而言之,鄙人不是老洋鬼子!”
楊振見這個年約五十上下的大胡子老頭湯若望,一本正經地告訴自己應當怎么正確地稱呼他,當下呵呵一笑,對他說道 “好,那么本都督就管你叫道未先生吧。至于什么神甫不神甫的,在我們金海鎮不興你那一套說辭,本都督也不許你在金海鎮擅自設立教堂,擅自傳播什么福音。
“你要好好記住,你在金海鎮的身份,不是什么湯神甫,就只是道未先生。你是一個聰明人,想來必定知道湯神甫和道未先生之間的差別,也必定知道本都督的意思。”
耶穌會的傳教士們,向來是西方殖民者的先鋒。
楊振可不希望這個湯若望到了金海鎮以后,在這里傳他自己的教,發展什么天主的信徒。
要真是這樣,那楊振可就等于是自己給自己挖坑了。
因此,他一上來就向湯若望亮明了自己的態度。
楊振說話的時候,雖然是笑瞇瞇的,但是他盯著湯若望的目光卻意味深長,而且他的話里當然也是話里有話。
湯若望此時不到五十歲的年紀,但是他從歐羅巴遠渡重洋來到東方,又在大明朝各地游歷多年,就是在大明京師的官場上也打熬了七八年了。
尤其是在徐光啟去世以后,他們這類人的地位每況愈下,早就知道了大明朝的絕大多數官員對待他們這類人的態度。
所以,此時此刻,他面對楊振所說的這番話,當然也聽出了其中的真正意味來。
——那就是,我叫你來是為我所用,以備顧問來的,可不是叫你當到這里什么神父,傳什么教來的。
湯若望顯然聽懂了楊振話里話外的意思,當即對著楊振垂首躬身行了一禮,雖然沒有再言聲,但也等于默認了楊振對他的要求。
“呵呵,湯若望,這里可是我大明朝與化外蠻夷對峙攻伐的軍前,可不是你們在京師傳播什么教義的道場。”
褚憲章沒料到楊振請托自己好容易把這個湯若望弄到了金海鎮,卻一上來就給這個連天子都很器重賞識的西洋教士來了一個下馬威。
但是對楊振的那番立規矩的說法,褚憲章是完全認同的。
他在京師與這些洋鬼子接觸多了,知道他們這些所謂的傳教士們用盡了各種手段討好天子,討好京師大臣,但是萬變不離其宗,他們的最終目的卻只有一個,那就是傳播他們的那個洋教,與儒釋道三教爭奪人心,企圖以夷變夏。
在京師的時候,褚憲章雖然認識到了這些東西,但是他在御前人微言輕,又遵循內臣不得干政的祖訓,輕易沒有機會表達自己的態度。
此時出離京師,到了金海鎮,他的身份地位就大為不同了,從一個御前不起眼的提督兵仗局太監,變成了傳旨的欽差天使,自然有了說話的機會。
“楊都督方才說的話,你可要切實記清楚了。在這里觸犯了楊都督的軍法,楊都督擁有全權以軍法處置你,可莫要稀里糊涂丟了性命啊,道未先生!”
褚憲章最后點出的道未先生四個字加重了語氣,其中提醒與告誡的意思,也是十分明顯了。
燈火通明之下,楊振、褚憲章以及從來很少見過洋鬼子的楊振麾下諸將,都是大眼瞪小眼地盯著湯若望看。
而湯若望聽了楊振和褚憲章的話,在眾目睽睽之下沉默了一會兒,先是對著褚憲章一躬身,然后對著楊振一躬身,沉沉說道 “尊敬的伯爵大人,將軍閣下,鄙人奉大皇帝旨意,前來將軍閣下軍中,擔任銃炮火器教習,此行并無,并無耶穌會傳教之使命。
“而且鄙人可以以耶穌會士的榮譽向將軍閣下承諾,在將軍軍中一定虔誠效力,盡職盡責。但是,也請將軍閣下,答應鄙人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鄙人是誓愿終身侍奉天主的耶穌會士,當嚴格遵守耶穌會的會規而生活,請將軍閣下尊重鄙人的選擇,尊重鄙人的誓愿以及鄙人恪守的會規和行為準則!”
楊振知道,耶穌會有一套嚴格的會規,有一套修士們必須遵守的章程,比如說獨身,禁欲,絕財,服從上級,以及效忠遠在羅馬的那個教皇。
同時,他也知道,來華的這些耶穌會傳教士們,正是靠著這些苛刻的會規,靠著他們遵守的章程,才避免了在同化能力極強的東方文明中被同化。
眼下,湯若望既然希望在金海鎮的軍中按照他自己一直遵守的那一套章程,那一套行為習慣,繼續去過他修士似的生活,當然也暫時由他去了。
“可以!道未先生,只要你言行如一,并且真能如你所說,在本都督軍中虔誠效力盡職盡責,做出一番成績證明了你的真才實學,呵呵,本都督這里什么都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