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率隊抵達江華島之前,并沒有想到這么多,什么除奸黨,清君側,他從來沒想過。
因為他來之前,他根本就沒有現在介入李氏朝鮮內政的想法。
他只是想通過襲擊靠近李氏朝鮮國都的江華島,達到圍魏救趙,調虎離山的目的,以便給尚未完成移民安置,尚未完成墾荒種薯的金海東路。
但是現在,有了安應昌這個意外的“友軍”,楊振原本搶一票就走的計劃,也就跟著改變了。
當天晚上,楊振除了向知道一些內情的安應昌打聽漢陽城里的情況之外,還向他打聽了江華島上的詳細情況。
而到了這一步,安應昌當然也只能毫無保留,一一如實告訴了楊振。
“都督容稟,江華島上本來防御嚴密,尤其東面海峽一線城堡遍布,從北往南筑有月串墩、甲串墩、廣城堡、草芝堡,且北部有江華山城,南部有鼎足山城。
“而海峽對面的漢江口南側,又有依山就勢筑成的文殊山城,應當說江華島形勢之險要,遠遠超過了南漢山城。”
說起江華島的防務,安應昌立刻興致高漲,侃侃而談,顯然對江華島的防務十分熟悉,且十分自豪。
然而說著說著,可能是想到了楊振率軍出其不意攻下了鼎足山城的事情,語氣漸漸低沉了下來。
“只是,經歷了丙子胡亂之后,江華島上各處城防早已經大不如前了。北部江華府城的外城郭已經被毀,清虜不許重建,現如今只剩內城江華山城。
“而東邊沿海修建布防的月串墩、甲串墩、廣城堡、草芝堡,也都損毀嚴重,目前除了月串墩、甲串墩稍稍恢復之外,廣城堡、草芝堡已經荒廢,并無兵馬駐扎。”
安應昌說到這里,嘆了口氣,不再言語。
而楊振聽他說到清虜不許朝人重建江華府外城,稍微愣了一下,但是很快也就明白過來了。
這說明,滿韃子對李氏朝鮮仍舊不放心,不讓他們在江華府城外設防。
這一點也好理解,但是作為李氏朝鮮陪都之一,號稱江都的江華留守府,竟然會任由島上城堡荒廢,這是怎么一回事兒,難道是派不出兵馬駐扎?
楊振想到這里,當即開口詢問:“廣城堡、草芝堡并無兵馬駐扎?這是何意?江華島上除了鼎足山城守軍,尚有多少兵馬?他們分布何地?”
楊振問出的這個問題,顯然一下子問到了安應昌的痛點之上。
只見安應昌聞言深吸了一口氣,然后仰頭望著夜空,慨然長嘆了一聲,隨之低下頭,說道:
“末將所說并無兵馬駐扎,就是沈總戎那里捉襟見肘,無兵馬可派而已。兵馬只派駐在最最緊要之處,其他處則只能任其荒廢。
“至于江華留守府,地位至重,自從丙子胡亂之后,駐兵逐年增加,然而到如今,也攏共只有三千駐軍罷了!”
“江華島上攏共三千駐軍?”
“正是。而這三千駐軍,末將自帶一千,駐扎在鼎足山城一帶,其余兩千,皆在江華府城內外,主要是江華府城內,獨占了一千五百兵馬。”
“安應昌安千總,你的意思是說,明日本都督進兵江華府城,需要面對的,有江華府兩千守軍?!”
鼎足山城不大,楊振幾個人走著走著,不經意間,已經來到了山城的一處城頭上。
在清澈的月光下面,楊振站在城頭,往北眺望,除了起伏的山頭、小塊的田野,以及幽暗的森林,其他什么也看不見。
但是,跟在他旁邊的張臣和安應昌,卻能看清楚他皺著的眉頭和臉上的種種疑問。
“都督不必擔心,以卑職今日所見,朝人號稱御營軍伍的鳥槍手,用的也是咱們已經淘汰掉的火繩槍,其射程,其威力,皆不如我軍。
“如果安應昌安千總所說屬實,江華府區區兩千人馬,根本不需仇副將所部登陸,卑職只帶火槍營,再用俞海潮所攜沖天炮開路,必能將他們一舉擊潰。”
張臣在今天下午的時候,原本是鉚足了勁兒要好好打一仗的,讓麾下新補充的那批火槍手練練手的。
但是當他率部沖上海岸,沿著山城外墻垮塌形成的坡道,登上城頭的時候,城頭上的守軍在炮臺垮塌以后,已經落荒而逃了。
張臣帶著火槍營一路追擊,好容易將逃走的山城守軍圍在了傳燈寺內,結果這個安應昌一聽說來犯的“敵人”是大明的軍隊,卻又馬上率眾繳械投誠了。
此時他見楊振為了江華府的兩千朝人守軍憂慮,當即拍著胸脯向楊振打了包票。
只是他誤會了楊振的意思,楊振并不是在擔心幾乎全是步兵鳥槍手的朝人守軍,而是在謀劃接下來的行動。
如果朝人兵馬真的不多,漢陽城內兵力空虛,那么之前安應昌所說的入漢陽,除奸黨,清君側,或許真有機會。
因為楊振之前根本沒有這樣的想法,所以他這一次帶來的兵馬很少,尤其是精銳人馬,只有火槍營的三個哨九百余人而已。
要想憑借這么九百來人的火槍營,再加上仇震海、俞海潮手下可以使炮的百來個炮手,拿下漢陽城恐怕不容易。
而且就算拿下了,自己要想憑借這點人馬控制漢陽城,將李氏朝鮮的小朝廷玩弄過于股掌之間,恐怕就更難了。
即便有沈器遠、安應昌這些友軍的協助,恐怕也非常困難,非常危險。
古人絕不可小覷。
尤其這個廟號仁祖的李倧。
他能在明清鼎革之際的危局之中,保持李氏王室存續不滅,并在一次次大臣謀逆和宮廷陰謀之中,穩坐王位二三十年,直到壽終正寢,傳位給其次子,這樣的人豈是好對付的嗎?
但是,如果漢陽城中兵力真的空虛,自己卻放過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未免又有些遺憾。
一念及此,楊振搖了搖頭,苦笑著,沒有說話。
有些話,他在自己沒有想清楚之前,也不能信口就說。
就在這個時候,安應昌看見楊振搖頭苦笑,同樣以為他在擔心明天對江華府城的進軍,因此也跟著張臣說道:
“都督的確不必擔心。江華府有兩千守軍不假,但月串墩、甲串墩兩處,就各分了二百五十個墩軍。
“至于江華府城中,滿打滿算只有一千五百守軍,而這一千五百守軍里面,真正能當得起御營軍伍之稱的,裝備了張副將所言鳥銃的,只有五百人而已。
“其余一千名守軍,皆是江華留守府恢復以來強征的號牌軍。平時服勞役,戰時服兵役,與其說是軍伍,不如說是未經戰陣的苦役。”
“哦?”
楊振聽了安應昌這話,先是點了點頭,做出一副恍然有所悟的樣子,然后接著問道:“你說的御營,想來當是爾國王上直領的精銳兵馬了,這個御營有多少人馬?而你說的號牌軍又是怎么一回事情,又有多少員額?”
安應昌見楊振問起這個,當下苦笑著搖了搖頭,說道:“都督問起這個,那可就說來話長了!”
當下,安應昌便將目前李氏朝鮮的兵制與兵力說給了楊振和張臣等人。
丙子胡亂之后,李氏朝鮮本就不多的正規軍隊為之一空,江華島上的軍民也被屠戮得干干凈凈。
包括漢陽城周邊,京畿道之內,多達十數萬的青壯丁口被擄走,盡皆淪為滿韃子旗下披甲人的包衣奴隸。
自此之后,李氏朝鮮元氣大傷。
直到李倧去世,李氏朝鮮不僅沒有了敢于反抗滿清的勇氣,而且也徹底喪失了能夠反抗滿清的力量。
因為,自從滿韃子偽帝黃臺吉親征李氏朝鮮之后,他不僅將朝鮮原有的軍隊幾乎消滅一空,而且嚴格限制了藩屬國朝鮮官軍即常備軍的規模數量。
當時護衛著李倧等人,堅守南漢山城幸存來的御營廳常備軍伍,戰后被縮減為七千人,不許多增一人。
而李倧本人護衛王宮的直屬禁軍,也被縮減為六百人,同樣不許多增一人。
但是朝鮮不光只有一個漢陽城,一個京畿道,它還有其他七個道的許多城池人口土地要治理。
那些城池人口土地,也要有兵駐扎才行啊,而駐守其他地方各道各州的兵馬,就是號牌軍了。
這個號牌軍,有點類似于大明軍制里的內地衛所軍,紙面上的人數,當然是很多的,但是實際上能打仗的人卻很少。
號牌軍的背后是號牌法,而所謂號牌法,是李倧即位之后就搞出來的所謂強兵之策。
就是將各地適齡從軍的男子登記備案,發給兵役號牌,平時在家耕作或者為奴為仆,戰時則奉召從軍,為主人老爺們打仗。
李倧的這個想法或許是好的,但是運作起來,則困難重重。
一開始,號牌法執行嚴厲,平民百姓出行在外,必須帶號牌,不帶就處以刑罰,短時間內保證了兵員的充足。
但是,這個號牌法強征來的兵,是來服兵役的,并不是募來的營兵,所以沒有官府給付的糧餉,只能糧餉自給,因此地位極低。
這樣的兵,與其說是軍隊,不如說強征的民夫,他們的人數縱使再多,上了戰場也沒有戰斗力。
他們在丁卯胡亂和丙子胡亂之中一觸即潰的表現,已經說明了這一點。
而丙子胡亂之后,陸續被遣發派駐到江華島上駐守的朝人軍伍三千人,其中倒有兩千人是這樣濫竽充數的號牌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