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洪承疇的口稱遵旨與楊振的口稱遵旨,表面上雖然一樣,內地里卻大為不同了。
楊振看起來好似懵懵懂懂,一副無可無不可,好似不明所以的樣子,但是實際上心里卻樂開了花。
這件事經崇禎皇帝的金口玉言敲定了以后,楊振來京師獻俘的最主要目標,就算是達成了。
不過,他也知道此事在皇帝面前,他不能流露出絲毫高興的樣子。
否則的話,以崇禎皇帝的多疑與善變,這個剛剛作出的決定,很可能轉眼之間就又收回去了。
所以他的臉上無喜也無悲,仿佛是才鬧明白怎么回事,正在權衡其中的利弊。
但是洪承疇就不同了,口稱遵旨之后,心中嘆息,爾后扭頭看了看跪在一邊面無表情的楊振。
他雖然沒有多說一句話,但那眼神,卻是意味深長,看得楊振一陣膽戰心驚。
卻說洪承疇與楊振兩個人皆口稱遵旨之后,崇禎皇帝心情大好,當下哈哈一笑,上前將跪在地上的諸人一一攙扶起來,然后說道:
“卿等不必拘禮,且坐下說話,坐下說話!”
等到這幾個人坐下,崇禎皇帝接著說道:“諸位愛卿,今日定了楊愛卿所部兵馬移防轉隸的事情,倒叫朕豁然開朗,心中也已有了定見,不如借此機會,把朝中久拖不決的遼東大事一并定了!”
陳新甲、洪承疇、楊振聽見崇禎皇帝這么說,立刻凝神靜氣,側耳細聽。
就聽見崇禎皇帝說道:“洪愛卿,今番京師之事完畢以后,卿即返回山海關去,整頓兵馬,安排妥當,年底之前,就從山海關移駐到寧遠城去吧。關、寧、松、錦之軍,悉皆由卿節制,要確保遼左萬無一失!”
“這個,臣,遵旨!”
洪承疇聽見崇禎皇帝的決定,言語神情略有猶豫,但是很快,就領了皇帝旨意。
有關他出不出關的事情,已經在朝堂上爭論很久了。
崇禎十一年冬的時候,洪承疇原本好端端地在陜西、河南等地追剿流寇,眼看著就要將流寇趕盡殺絕了,卻不料東虜破邊而入,時任薊遼總督吳阿衡被俘不屈而死,宣大總督盧象升不幸戰歿,京師危急。
就是這個時候,崇禎皇帝一道圣旨,將洪承疇等部人馬招到京師勤王,結果白白浪費了一次將流寇趕盡殺絕的好機會。
崇禎十二年正月,洪承疇率領麾下人馬趕到京師附近,并臨危受命,出任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總督薊、遼軍務。
然而此時,東虜已經開始撤軍北返,洪承疇及其所率兵馬,除了尾隨目送東虜大軍北返之外,未嘗一戰。
此后,洪承疇及其所部兵馬就被留在了京畿之地,為了防備東虜軍隊去而復返、再來侵襲,洪承疇以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頭銜出鎮山海關,實任薊遼總督,從此離開了關內剿匪戰場。
自那以后,要不要他出關北上,移鎮寧遠的爭論,就在朝堂上此起彼伏,而崇禎皇帝一邊憂慮關外,一邊憂慮關內,遲遲下不定決心。
到了今天,崇禎皇帝考慮到楊振要率部移防旅順金州等地,山海關外沒有人來制衡祖大壽可不成,所以立刻就下定了這個決心。
洪承疇原本還想說些什么,可是很快就明白了,讓他移駐寧遠城,應當是崇禎皇帝對楊振渡海移防遼南半島做出的一個反應。
除非他能推翻崇禎皇帝此前剛剛做出的讓楊振移防遼南并轉隸京營的決定,不然的話,他說什么都是白說。
所以,他只是想了一想,很快就放棄了掙扎,接受了崇禎皇帝的安排。
崇禎皇帝見洪承疇沒有了意見,心中也很高興,當下繼續說道:“洪愛卿移鎮寧遠城以后,遼東巡撫這個位子,就由愛卿一并兼任了!”
“這個,陛下,若如此,現任遼東巡撫方大人”
崇禎皇帝一說叫洪承疇把遼東巡撫一并兼任了,陳新甲、洪承疇、楊振三個人同時抬頭去看崇禎皇帝,楊振與洪承疇皆沒有說話,唯有陳新甲忍不住替自己的盟友問了一句話。
崇禎皇帝顯然也知道陳新甲會有此一問,畢竟朝中對于方一藻是否應當罷免的爭論,也已經持續好久了,因此略一思考,便又說道:
“至于方一藻么,哼,金國鳳戰歿寧遠城外,方一藻身為遼東巡撫,豈能沒有責任?經此一事,其才其能,不足以約束寧遠駐軍,不足以節制遼東鎮人馬已明矣!既如此,留他遼東何用?!”
崇禎皇帝對金國鳳當初率三千兵馬守住松山城的事跡,是極為欣賞的,所以十月里聽到金國鳳父子戰死寧遠城外的軍報以后十分痛惜。
金士俊赴寧遠,收拾了其父金國鳳、其弟金士杰殘留的遺骸,扶靈返回宣府的路上,途徑京師的時候,崇禎皇帝還親自召見了金士俊,賜世襲錦衣衛千戶。
同時,崇禎皇帝還追贈金國鳳為特進榮祿大夫、左都督,賜給了一筆喪葬銀子,并下旨讓宣府地方官員為金國鳳在宣府建祠致祭。
崇禎皇帝這么看重金國鳳,那么就必須得有人為金國鳳之死承擔責任,祖大壽的遼東軍他不敢動,可是負責節制調度寧遠諸軍的遼東巡撫方一藻,卻沒有什么不敢動的。
所以,到最后,只能是方一藻來頂這個缸,承擔這個責任。
“可是陛下,方一藻巡撫遼東,駐節寧遠,也算多有功勞啊!楊振前次出擊遼南,凱旋而歸,此次渡海東進,收復旅順等地,方一藻皆參與謀劃定策,以此功抵其過,方顯陛下仁德啊!”
陳新甲見崇禎皇帝對方一藻是這么個看法,當即離座,跪在地上為之求情。
當然了,陳新甲為方一藻求情,除了兩個人之前關系不錯,是朝中盟友之外,自然還有其他原因。
自從金國鳳死了以后,方一藻就預感到自己可能要倒霉,所以早早地派了自己的兒子方光琛到京師,來找陳新甲幫忙求情。
方光琛去求見陳新甲,當然不是空手去的,除了楊振調撥給他的大筆財物以外,方光琛父子到遼東以來所收受的各種禮物,所積攢的財富,幾乎一股腦兒地轉手送給了陳新甲。
要不然,陳新甲哪會這么替他說話,替他求情啊。
然而,陳新甲的跪地求情,并沒有什么用,崇禎皇帝看著陳新甲的表演,面無表情,完全無動于衷。
直到陳新甲說完話叩首不起,崇禎皇帝方才轉而看著楊振說道:“漢卿,你如實說,方一藻可曾參與你渡海東進收復旅順的謀劃定策?”
崇禎皇帝這么一問,陳新甲伏在地上,扭頭去看楊振。
這時卻見楊振突然離座,沖著皇帝躬身說道:“圣上垂詢,臣豈敢不如實回答。方巡撫有長子方光琛者,乃微臣禮聘之幕僚,為臣堅守松山城,乃至渡海東進收復旅順等地出謀劃策,出力良多。
“此外,臣渡海東進之前,嘗以此謀劃請示方巡撫,方巡撫勉勵曰可,并與朝廷督餉郎中商議調用覺華島水師轉運士卒糧械,雖未親至軍前,但運籌帷幄之功,實不可沒!”
楊振說完這些話,見崇禎皇帝將信將疑地看著自己,似乎仍舊無動于衷,當下心想干脆好人做到底,于是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繼續對崇禎皇帝說道:
“金總兵國士無雙,其戰歿寧遠城外,方巡撫難辭其咎,但此中情由,值得檢討深思之處甚多,請陛下明鑒!”
楊振說完這些話,叩首于地,不再多言。
對楊振來說,自己也算是盡力,對得起方一藻和方光琛父子了。
如果崇禎皇帝像歷史上發生的那樣,非要收拾方一藻,那他楊振也只能做到這個份兒上了,其他的就無能為力了。
然而讓楊振意外的是,他剛替方一藻求完情,就聽見崇禎皇帝說道:“很好,很好!楊愛卿,你果真是有一個重情重義的磊落之人!朕沒有看錯你!沒有看錯你啊!”
崇禎皇帝說出來的這個話,讓楊振暗自松了一口氣。
崇禎皇帝主動詢問楊振有關方一藻的問題時,楊振的心中就在懷疑,這是不是崇禎皇帝又在試探和考察自己呢。
如今看來,果然如此。
實際上,方一藻當然沒有什么運籌帷幄的謀劃定策之功,楊振實在決意出兵之后,才叫方光琛趕赴寧遠去的,充其量算是向方一藻知會一聲而已。
但是此時此刻,他卻不能這么說,作為武將來說,如何對待自己的上官,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不管是崇禎皇帝,還是朝中其他大臣,對這一點非常看重。
如果這個時候,楊振對方一藻落井下石,或者袖手旁觀,那他的風評可就毀了。
要知道,可是方一藻當初走了門路,把下在獄中的楊振撈出來,帶去寧遠上任的。
無論如何,方一藻對他有這一份恩情在,等到方一藻要落難的時候,楊振在皇帝的面前就絕對不能落井下石或者袖手旁觀,而必須仗義相助。
而事實證明,他這么做是對的。
他這么一說,一跪,一求情,不光是崇禎皇帝覺得他重情重義,就連陳新甲、王德化等人也覺得楊振知恩圖報,可以好好結交了,今后可以放心在皇帝面前力推。
卻說崇禎皇帝在眾人面前感嘆了幾句楊振的重情重義之后,思慮片刻,又說道:“既如此,朕就再考慮考慮如何用他,但是這個遼東巡撫,方一藻卻是不能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