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大壽并沒有策馬走太遠,到了一處距離浮橋大概一里地的突起的平崗上面,就停了下來。
他的中軍韓棟,隔著老遠就停下了,可能他知道祖大壽有一些私密話要對楊振說,所以并不靠近。
只有楊振噠噠噠噠地策馬,跟著祖大壽上了那處平崗。
“你小子啊,可真是他娘的賊膽包天,那膽子比老夫料想的大多了,你說,張家口范家商隊的商貨,是不是你帶人截走的?私自出邊,已是不該,又截了范家的商貨,你知不知道,你這就是在擅開邊釁?!”
楊振剛剛策馬來到了祖大壽的跟前,就被祖大壽劈頭蓋臉地一通喝問給震住了。
祖大壽臉色鐵青,顯然是動了怒氣,而且這股怒氣一看就是壓抑了多日,此時朝著楊振一口氣宣泄出來,沒有一點停頓。
“你可知道范家的商貨是給誰的,張家口出來的商貨,是給誰的?!這山海關外才寧靜了幾日,寧錦軍前才太平了幾天?!放著太平日子你不過,你何故要到處惹是生非?!”
祖大壽的確是有點生氣了,當日在小紅螺山與楊振一席密談的時候,他還并不知道楊振在邊外竟然已經截了從張家口出來的商隊,若是知道,或許他就不會與楊振坦誠相對了。
后來吳三桂、祖澤遠等人相繼向祖大壽報告說,楊振從邊外回來的時候帶回了大批的車馬駝隊,從而判斷說楊振到邊外去絕不僅僅是為了接應從宣府招募的壯勇兵員。
但是當時,祖大壽剛剛與楊振達成了一定的默契與諒解,并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深究下去,而且他也知道祖澤遠、吳三桂因為松山總兵歸屬的問題,與楊振有了嫌隙,所說的話未必可以全信。
然而,等到大凌河對岸有消息傳來,并且親自見了張家口范家的來人之后,楊振西出邊外期間截了張家口范家商隊的事實,就由不得他不信了。
當然,范家人也并不確定到底是何方神圣,哪路人馬干的這個事情,然后這個情況一到祖大壽這里,他就立刻聯想到了之前吳三桂、祖澤遠他們告楊振的狀。
這么幾個情況連在一起一想,事實究竟如何就很明白了。
“正因為我知道它是給誰的,所以我必須截了它!他們通虜資敵,助紂為虐,我截了他們,天經地義!”
祖大壽連珠炮似的一通喝問,讓楊振的心里也難免生出了幾分火氣,這事就他么是老子干的,怎么的吧!
楊振的話雖然沒有這么說,但其中的意思卻是明擺著的。
祖大壽聽見楊振這么說,又見楊振一改之前對待自己的態度,登時一愣,隨后盯著楊振看了一會兒,確認他知道他自己做了什么,然后嘆了口氣,翻身下了馬,對楊振說道:
“通虜是不錯,資敵當然也難免,可是商隊從張家口出來,可不完全是資敵啊!咱們松錦軍前,遠離關門,軍中但有所需,又能去那里求購?還不是這些行走邊外的商人嗎?”
說到這里,祖大壽又嘆口氣,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聲音說道:“老夫知道你最近,在松山內外,大興土木,又是開礦、采礦,又是熬硝、煉鐵,什么都要自己動手,才能保證軍中供應不缺。
“這么做對不對呢?也對,也不對,不做你就斷了軍需彈藥,可要長此以往,你一個小小的松山城,就算渾身是鐵,又能打得幾根釘?
“老夫也聽說,你在松山城里一意改良火器,今天試炮,明天試槍,可不可以?當然可以,對此老夫是樂見其成的。但是老夫鎮守遼東十余年,為什么不在改良火器上下苦功?難道是老夫不懂得火器之利?非也。
“錦州城里現有紅夷大炮五門,大將軍炮,佛郎機炮,各款火炮四五百門,錦州之所以被東虜屢攻不下,正有賴此等守城利器。老夫又豈能不知火器之利?”
祖大壽一口氣說完了這番話,然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默然片刻,隨后又說道:“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老夫知道,火器之利仰賴朝廷補給過重,沒有朝廷彈藥補給,再多的火器也是一堆廢銅爛鐵。”
楊振聽祖大壽說到了這里,本能地就要張口說話,但卻被祖大壽擺手制止了,只得閉了嘴,繼續聽他說下去。
“自打崇禎二年以來,錦州城屢次被圍,而城中彈藥之供應,卻遠遠供不上此次守城作戰之耗費,上書朝廷索要,補給微乎其微,若自行從關內采購,不僅路途遙遠,且出關手續繁雜,遠水解不了近渴,你道老夫如何解決?”
祖大壽絮絮叨叨地說到這里,拿眼看著楊振,看了一會兒,最后說道:“一者減少鳥槍火銃之使用,將有限制彈藥全力供應給守城之火炮,二者求助于往來邊外之行商,從他們那里大量購買火藥乃至硝磺等物。這就是老夫對他們睜只眼閉只眼,甚至給他們提供保護的原因了!”
聽祖大壽說到這里,楊振的心里頓時恍然大悟了,以前許多解釋不通,無法理解的事情,這一下子就說得通了。
“這次商隊的商貨之中,可有大帥的貨物?若有,小侄可以如數奉還!”
楊振想到崇禎二年冬之后,祖大壽及其遼東軍開罪了崇禎皇帝,那之后,朝廷撥給的各種補給時有時無,時斷時續,并不充足,當下便難得地光棍了一回。
不過,讓他意外的是,祖大壽搖了搖頭,對他說道:“沒有,這一回倒是沒有。從張家口出來的特殊商貨,例如鐵料、火藥、硝磺之物,需要提前去人預訂,若是老夫知道張家口的范家商隊五月六月出關,還能讓你這個毛頭小子把它截了去?”
“那大帥此來松山何意?想必不會只是為了這個事情特意來訓斥指教小侄一頓吧,而且不會真的只是來喝小侄的喜酒,為給小侄祝賀新婚之喜吧?”
聽見上次截獲的商隊里并沒有錦州城的物資,楊振的心里一塊石頭終于落地,當即有心思開起玩笑來了。
“難不成是有人走了大帥的門路,請托大帥幫他們要回那些商貨?若真是如此的話,小侄可要把丑話說到前頭,那些商貨小侄一路走一路丟,該吃的吃了,該喝的喝了,該用的用了,已經沒剩什么東西了!”
楊振擔心祖大壽替人說項,要回那些物資,當即擺出無賴的樣子,推了個干干凈凈,把退回的可能扼殺在了萌芽之中。
“你小子啊,真是應了那句話,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祖大壽先是笑罵了楊振一句,然后扭頭看了看天色,隨即收斂了笑容,鄭重其事對楊振說道:
“老夫過來,當然不是為了索要什么商隊的商貨,那些東西,既然是你截了,那就截了吧。左右也沒有錦州城的東西。就像你說的,若是真有要命的東西落在了東虜的手里,豈不是資敵了么?”
說到這里,祖大壽略一沉吟,說道:“老夫可是聽說,你不僅截了商隊的商貨,還截了他們的東主。張家口那些商會的什么東主掌柜們,現在哪里?可還活著?”
“怎么,大帥的意思是,讓我交回那些通虜資敵的漢奸東主?”
“什么漢奸不漢奸的,你小子不要說話那么陰損,商人重利而已,談不上什么漢奸不漢奸,若是他們這次交易的買家,是錦州城,或者是你松山城,他們還是漢奸嗎?”
“那自然不是,可是他們這次交易的買家,卻分明是東虜,分明是北虜,這正是漢奸之所為啊!”
“那你呢?老夫呢?當日東虜之主御筆親書,招降于你,而你模棱兩可,左右騎墻,又是什么人之所為?難道能用漢奸二字一言以蔽之嗎?!”
說到這里,祖大壽顯然又動了肝火,動了怒氣,臉色鐵青,對楊振怒目而視。
楊振當然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當日半推半就,含糊其辭,對黃臺吉的招降大搞曖昧,不過是緩兵之計,不過是對敵斗爭的一種策略罷了。
只是這點心思,此時卻不能說破,當下囁喏著無話可說了。
“再說了,老夫也不是叫你白白放回。那些往張家口去敲詐勒索贖金的什么馬賊,你敢說不是你小子派過去的?現下人家拿來了贖金,要找正主兒贖回自家的東主,人我已經領來了,你見見吧!”
說完這個話,祖大壽也不管楊振同不同意,抬手沖著土崗子附近候著的親信部將韓棟擺了擺手,而那個韓棟顯然也知道他這是什么意思,當即策馬離去。
過了片刻,韓棟領著另外兩騎疾馳而回,來到了土崗子下面,全都下了馬。
祖大壽一邊對那兩個新來的騎士招手,示意他們到近處說話,一邊對楊振說道:“為人處世,最重要是學會適可而止。你要記住,不要為了一時,忘了長遠,斷了你的另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