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了,讓楊振感到更加驚訝,更加意外,同時也是更加滿意的是,當他領著同樣落在后面的麻克清以及護衛在自己左右的李麻、胡圖格等人,從人群中越眾而出,策馬來到那隊人馬面前的時候,其中為首的一個華服青年,立刻翻身下馬,朝他屈膝行了一禮。
這個情況也讓祖克勇、張臣等人一時有點愣怔,各自揮手制止了麾下將士的動作,一邊觀察著對方的情況,一邊等候著楊振的命令。
楊振已經明白怎么回事了,歸根結底還是自己假扮滿韃子的策略發揮了作用。
且說那個下馬行禮的青年男子,看上去約莫二十來歲年紀,無帽無甲,頭戴黑色網巾,身穿一件石青色緞面圓領窄袖戎衣,瘦瘦高高,面白無須的樣子,在一群大老粗的包圍下,竟然顯出了幾分文質彬彬來。
只是這樣一個身著大明士紳華服的青年,其下馬行出的禮節,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滿韃禮節。
先放哇哈,爾后屈左膝,跪右腿,左手撫膝,右手垂地,身體向前俯首行禮。
哇哈,是女真語箭袖的意思,因其形似馬蹄,所以后世常稱之為馬蹄袖。
馬蹄袖平時是翻上去的,屈膝行禮的時候放哇哈,就是放下馬蹄袖的意思。
可是,眼前這個青年男子,一身華服,根本沒有馬蹄袖這樣的物件,但卻做出了放哇哈的動作,而且全套動作,一氣呵成,流暢無比,可見平時必定是練習了無數次。
楊振見狀,很快反應過來,這是滿韃的打千禮,心中頓時一股怒火升騰,當時就想翻身下馬,將他踹翻在地。
然而他也知道,此時不是平時,對方的身份尚不確定,還不是自己隨心所欲處置他們的時候,因此強忍住突然生出的怒氣,只冷冷地看著對方。
對方二十余人已經處在祖克勇、張臣所領人馬的包圍之中,那隊人見那個華服青年下了馬打千行禮,連忙也都跟著下馬,照葫蘆畫瓢,單膝跪地垂首行禮。
不管是生得五大三粗的漢人仆從,還是禿頂辮發的蒙古護衛,在一身滿韃子鑲白旗衣甲的楊振等人面前,全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屈膝跪在馬前,表現得服服帖帖。
楊振回頭看了看緊跟在自己身后一側的麻克清,示意他做好上前應對的準備。
就在這時,楊振聽見跪在地上的那個華服青年突然嘰里咕嚕地說出一番話來。
那華服青年男子的一身裝束和發式,一看就知道是一個漢人,可是此刻說出來的話,楊振卻一句也聽不懂。
不過,這段時間以來,他帶著人馬行走在邊外草原上,隨著隊伍不斷壯大,隊伍里面的東蒙游騎也越發多了,聽見蒙語的機會自然也跟著多了。
雖然這段時間里,他沒有學會幾句,但是仔細一聽,卻聽得出來對方說的是不是蒙古語。
而此時,落在他的耳朵里的,正是東蒙古一帶流行的蒙古語。
想到自己一行人此時一身滿韃子鑲白旗的裝束,他很快也就明白過來了。
這個年頭,塞外通行的是蒙古語,而不是漢話,與此同時,女真韃子與東蒙古諸部落通婚已久,許多滿韃子不懂漢話,卻懂得蒙古語。
相應的是,對于行走在塞外的商隊東主們或者掌柜們來說,懂女真話的不多,可是懂蒙古話的那就多了。
對他們來說,懂點蒙古話,這可是他們行走邊外談生意做買賣的吃飯手藝。
然而這樣一來,可就麻煩了一點。
楊振既不懂蒙古話,也不懂女真話,唯一懂女真話的麻克清又不懂蒙古話,因此,那個華服青年一頓嘰里咕嚕的蒙古話,直說得他們兩個人面面相覷。
還好,就在楊振、麻克清有點懵圈,不知道對方在說些什么的時候,跟在楊振、麻克清身邊的胡圖格和李麻兩人卻聽明白了,互相一使眼色,突然打馬靠攏過來。
胡圖格直接打馬竄到了楊振與那個華服青年的中間,策馬圍著那個華服青年不停地打轉。
李麻則靠攏到了楊振的身邊,刻意壓低了聲音,在楊振的耳朵邊上,充滿了興奮地小聲說道:
“總兵大人,此人竟說,他們就是從張家口前往大清國貿易的商隊主事!眼下是從喀喇沁出來,過河前往敖漢部王爺府通報行程!此人還說,他們有什么大清國頒給的通行令牌!”
楊振早就覺得這行人的出現,很可能與張家口商隊有關,但是沒有想到,這里意外撞見的這個華服青年,竟然就是張家口商隊主事一級的人物。
而且從這些人輕裝簡從的情況看,很可能正是給整個商隊打前站的人馬。如果真是如此,那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楊振聽見李麻說的話,心念電轉,立刻叫過來麻克清,低聲對他和李麻說了一番話。
緊接著,麻克清縱馬上前,先是用女真話喝令胡圖格不得無禮,然后又大聲用女真話沖著那個被胡圖格驚嚇得臉色煞白的華服青年嘰哩哇啦地一通訓話喝問。
而那個自稱是張家口商隊主事之一的華服青年,面對麻克清的訓話喝問,則明顯表現出了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
不過,從麻克清嘴里連綿不絕冒出來的女真話,卻讓他在似懂非懂之余顯得更加恭敬恭順。
本來一直只是單膝跪地的他,此刻聽了麻克清的一通喝問,干脆順勢改成了一個雙膝跪下,叩首于地的模樣了。
當然了,楊振叫麻克清喝問的內容,并不是為了單純嚇唬這個自稱商隊主事之一的華服青年,他的意思有兩個:
一個是,讓麻克清這個自己隊伍里唯一會說女真話的人,給這幫人來一陣女真話,從而進一步表明一下自己一行人的滿韃子鑲白旗身份,免得對方因為自己貌似聽不懂他的蒙古語而生出疑心。
另一個,則是讓麻克清用女真話喝問對方的具體姓名身份,以及張家口商隊現在的位置行程,并叫他出示什么大清國給他們頒發的通行令牌。
但是,楊振有點高估這個給張家口商隊打前站的華服青年了,這個人聽了麻克清的女真話喝問,顯然似懂非懂,并沒有明白麻克清的意思。
對于雙方溝通上“人為制造”的障礙,楊振也是沒有絲毫辦法,他不可能在假扮滿韃子鑲白旗旗兵的同時,又用一口流利的大明北方官話跟這個人直接對談。
這個年代,宣大地區那些敢于行走邊外貿易經商的人,哪有什么好哄騙的善茬子啊!
這些人一個個都是人尖子,若論坑蒙拐騙,他們都是祖師爺一級的人物,最善于察言觀色,最善于見風使舵。
可以說,楊振他們一行人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引起對方的懷疑,一旦對方懷疑他們的身份,接下來就麻煩了,弄不好可就翻車了。
所以,楊振不得不一再提醒自己小心謹慎,做戲要做足,要做全套。
好在楊振身邊有會說女真話的麻克清,還有會說東蒙古諸部落蒙語的李麻等人。
麻克清說的女真話,李麻自然也聽不太明白,但是剛才楊振低聲吩咐的一切,他在跟前也都聽見了。
此時,他見那個華服青年聽了麻克清的話,只顧叩首在地上,同時似乎驚慌失措,左顧右盼,顯然并不知道麻克清說了些什么。
當下,李麻策馬上前,沖著那個華服青年,嗚哩嗚喇地又說了一大通蒙古話。
這一回,那華服青年顯然聽懂了,從地上直起了身,嘰里咕嚕地答復了李麻的問話,最后還從自己的懷里面取了一塊腰牌模樣的東西出來,雙手高舉著呈上。
在這整個過程之中,楊振一直緊緊地盯著那個華服青年仔細地觀察,急切地想要了解對方的具體身份以及張家口商隊現在的位置,尤其是什么時候、從哪里過河往敖漢部去。
那個華服青年倒是沒讓楊振失望,說話時的神色偶有遲疑,但總的來說,十分痛快,并且說出來了很多話。
可惜的是,那個華服青年說的是比較古怪的蒙語,十句話里倒有九句半,楊振完全聽不懂。
當然了,即使對方說的是字正腔圓的純正蒙語,楊振也依然聽不懂對方說的是什么。
可是,在對方說話的當口,話語中閃現過的幾個字,卻叫一直認真觀察,側耳細聽的楊振捕捉到了。
那三個字,仿佛是一個名字,而且還是一個無法用蒙語說出的名字。
“范永斗?!范毓棟?!”
楊振把那幾個字音,在心里反復地揣摩幾遍,對比了山右商會介休范氏在明末清初的一個個歷史人物,再看此人年齡,突然一道靈光閃過,他仿佛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這個人模人樣的華服青年男子,看年齡年紀不過才二十剛出頭罷了,絕不可能是人老成精、老奸巨猾的范永斗,難道說,他就是范——毓——棟不成?!
想到這里,楊振心中一陣大喜,他知道以范永斗現在的身價地位,自是不可能再冒險出關了,但若是一次巡哨就逮到了他的侄孫,那也算是抓到一條大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