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副總兵金國鳳,此時約莫四五十歲。
遠看,身材高大魁梧,頭上戴著一定陳舊的鐵皮鳳翅盔,身上穿著的紅色棉甲外面,又罩了一層對襟鎖子甲,威武不凡。
近看,一張國字臉上,留著絡腮胡,濃眉大眼,高鼻梁,整個人看起來既神情興奮,同時又充滿疲憊。
在徐昌永、祖克勇的介紹下,楊振下了馬,快步走向同樣下馬迎來的金國鳳,隔著幾步遠就大聲說道:
“金副總兵能以不足三千兵馬,力敵滿韃子數萬大軍炮火圍攻,堅守松山孤城兩月有余,終使韃子折戟而返,真是令楊某無限敬仰、欽佩之至啊!”
楊振對金國鳳這個人,有著發自內心的敬意,此時說出這個話來,也是誠心誠意,沒有一點虛偽做作。
走到金國鳳近前之后,楊振更是沖著金國鳳躬身行禮,一揖到地,嘴里還說道:“天下人或許不知松山小城地位之重要,不知金副總兵守城之艱險,不知將軍力保松山不失之意味,但是楊某對此卻十分清楚,請受楊某一禮!”
金國鳳聽楊振這么說,又見楊振這么做,連忙上前扶住,并且一把將他扶起,然后對他連連說道:
“不敢當!不敢當!萬萬當不起楊將軍這一禮啊!若是沒有楊將軍率領先遣營將士及時來援,松山城將來打成什么樣,還真不好說啊!
“這一回,楊將軍率隊前來救援,金某與松山全城軍民,還要感謝楊將軍,感謝諸位的援助之恩呢!”
楊振與金國鳳見了禮,連忙轉過身,把祖克勇、徐昌永拉到自己身前來,與金國鳳一一見了面。
金國鳳是宣府鎮的將門世家出身,其兄長金國奇戰死之前,也曾是大明朝的一鎮總兵官。
雖說他不是遼東人,但是他的半生事業,幾乎都是在遼東成就的,因此與徐昌永、祖克勇這些人也都曾經共過事,相互之間并不陌生,當下見了面,都是相互問候致意。
松山城迭經大戰,卻是無人來援。
金國鳳堅守孤城到現在,終于見到了自己人,那種興奮勁兒、親熱勁兒自不用說了。
就是徐昌永和祖克勇再見了金國鳳,知道他面對數萬韃子軍隊,堅守松山城這么長時間,心底下也是如同楊振一樣欽佩不已。
幾個人寒暄過后,在張得貴的提醒之下,終于各自上馬,在金國鳳的引領之下,朝松山城的南門奔去。
當楊振等人跟著金國鳳來到松山城南門外的時候,松山城里的軍民百姓都已經知道韃子大軍撤圍退兵的消息了,南門內外云集了一大批人,正敲鑼打鼓地在等候著朝廷從寧遠派來的援軍入城。
金國鳳領著楊振等人一出現,南門口就爆發出了一陣陣歡呼之聲。
重新歸隊的楊占鰲,驕傲地高舉著暫編寧遠先遣營的大旗,緊跟在楊振的身邊,享受著這個得來不易的榮耀時刻。
只是這個時刻并沒有持續太久就結束了。
在城門外等候楊振等人的松山參將夏成德、游擊呂品奇以及其他將校官佐,都以為朝廷派來的援軍,一定是一支大軍,要不然的話,這支援軍又豈能嚇退韃子圍城的大軍。
但是金國鳳領著楊振等人,與他們一一見了面,相互做了介紹之后,讓他們這些人既感到十分驚訝,又感到十分失望。
他們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打著寧遠先遣營旗號的援軍,竟然就只是一個雜牌子副將領著的這么區區數百個人?!
而且這個副將楊振及其麾下們,看起來根本不像一直裝備精良的官軍,倒更像是哪里逃難來的一群難民!
難道真的是他們打跑了圍城的韃子?!難道真的是他們替松山城解了圍?!
包括夏成德、呂品奇在內的松山守城將校官弁們,看見騎著馬魚貫入城的寧遠援軍,就是這么個樣子,個個心中充滿了疑惑。
楊振他們一入城,南門口的歡迎儀式就草草收場了,前來歡迎朝廷大軍的人群也立刻就作鳥獸散了。
金國鳳自是知道,楊振的先遣營不止眼前的這些人馬,還有一支炮隊在后面緩緩跟進,也還有一個水師營在海岸上停靠等候命令。
但是即便是他知道這些,他的心中也仍舊充滿了疑惑。
難道楊振救援松山就是帶著這點人馬來的嗎?!帶著這么點人馬,他也有膽子敢來救援被數萬韃子包圍的松山城?!
然而韃子撤軍終究是一個擺在眼前的事實,而且韃子之所以撤軍,也與楊振他們之前搞出的那些動靜不無關系。
說到底,這些畢竟都是好事,金國鳳雖然心中也有困惑,但是卻不好意思當面直接說出來罷了。
松山城守將們在接引楊振等人入城前后的心理變化,自然也在他們前前后后的言行舉止上表露了出來。
與徐昌永、祖克勇相熟的松山參將夏成德,更是直接向他們兩個人打聽起了楊振的來頭,以及他們先遣營后續的兵馬來了。
既然是先遣營,那也就是說只是個打頭陣的,后面肯定得有主力人馬啊!
因此,當祖克勇告訴夏成德,救援松山的寧遠先遣營,出發前一共也就六百來個人的時候,夏成德簡直無法相信,連呼“怎么可能”,并對徐昌永、祖克勇二人說道:
“徐老哥!祖兄弟!你們從寧遠出發的時候,真的一共就只有六百來個人?!你們可別開玩笑啊!韃子可是有數萬大軍圍城,我們松山城里的三千弟兄打生打死,打了兩個多月,韃子是什么實力,我們可是清楚得很啊!
“你們六百來人怎么也敢來?!就算你們個個驍勇,個個以一當十,也不可能啊!城外的數萬韃子可不是土偶泥塑啊!難道你們還真是以一當百了?!”
“夏老弟啊!你這話說得可不怎么好聽啊!我們怎么就不能以一當十、以一當百了?!再者說了,你是不知道我們的打法,跟著楊協鎮,我們也不需要跟韃子硬碰硬!你們也不用猜上猜下猜東猜西了,我們啊,就是抽冷子放了一把大火,一把大火燒了韃子們的糧草大營!韃子沒有吃的了,還能不退!?”
夏成德他們與徐昌永他們在隊伍后面說的話,楊振多多少少也聽到了一些。
他也猜得到,當這些人出來熱烈歡迎自己入城的時候,發現自己麾下的人馬不過才數百個,他們是一定會有疑問的。
這一點,他完全能夠理解,將心比心,如果自己現在站在金國鳳或者夏成德的角度來考慮,也一定會心里感到不踏實。
就拿楊振自己這個先遣營的主將來說吧。
自從來到這個平行時空之后,楊振連一次澡也沒有洗過,特別是在離開寧遠以后的這些天里,他又一直在奔波操勞。
要么就是在陰冷的地窩棚里打地鋪睡覺,要么就是在骯臟的戰壕里摸爬滾打,要么就是在滿是泥淖的蘆葦蕩的艱辛跋涉,真不知出了多少汗,身上浸染了多少血。
若是現在有鏡子給他照一照,恐怕連楊振自己都要嚇一跳。
若是現在有個洗浴中心,讓他能去泡上一個熱水澡,再好好搓一搓,估計能搓下來幾斤灰。
當然了就是有洗浴中心,看他現在這個樣子,人家也不能讓他進去,他這個模樣,恐怕一個人就能弄臟了一大池子水。
因為現在的他,像乞丐,更像難民,但就是不像朝廷將軍,完全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腌臜樣子。
人們常說,人靠衣裝馬靠鞍,其實從古至今,都是如此。
如果不是有巡撫方一藻的親筆公文,如果不是有徐昌永、祖克勇這些將領陪同,就楊振及其麾下現在的這副模樣,包括金國鳳在內,都得好好考慮考慮到底讓不讓他入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