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凌河的河口地帶水道縱橫,不愧擁有百股河的稱號。
大大小小的沙洲,長滿了干枯的蘆葦,一個連著一個,也分割出數不清的河道,行船在其中,就像是行進在迷宮之中。
若不是嚴三已經來過了一次,已經摸清其中的路數,單獨讓楊振領隊,或者即便是讓夜不收出身的張臣領隊,那也非迷路了不可。
就在楊振在心里不斷感慨的同時,嚴三掌舵的蜈蚣船,左拐右拐,約莫小半個時辰之后,進入了一個狹窄得多的河道之中。
在河道里上行約莫一刻鐘左右,海上涌潮的威力已經十分微弱了,蜈蚣船要依靠槳手們拼命劃船才能前行了。
又過了片刻之后,在嚴三的掌舵之下,蜈蚣船穩穩地停靠在了河道北岸一處高大濃密的干枯蘆葦叢旁邊。
楊振正疑惑間,就聽嚴三小聲說道:“大人!上次我們就是停在了這里,接下來往西兩里左右,就是韃子連營!小凌河前面河道窄,水面淺,槳聲易被韃子巡哨發覺!我們不能再乘船沿深入了!”
楊振聽了這話,也放低了聲音說道:“嚴三,你既然來過,一切就聽你安排!”
說完了這個,楊振看著月光下的船上,其他的十一個人都是盯著自己,感覺人人都是緊張萬分。
楊振抬眼看了看四周,只聽見風吹蘆葦的嘩嘩聲,還有幾里地外大海漲潮的涌浪聲,除此之外,什么聲音也沒有,安靜得仿佛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
楊振先是長舒了一口氣,然后又深深地呼吸一口清冷清新的空氣,再次吐出,等心情平靜下來,最后輕聲說道:
“我們現在下船,然后將船拖入蘆葦隱藏,六名槳手留下,等候我們歸來!其他人跟我往西哨探,嚴三打頭陣,張臣繼其后!記住,任何情況下,都不要發出聲響!”
這一行人來此的目的是哨探,所以也沒帶火槍,只根據楊振的要求,從炮隊那里借了弓弩和腰刀。
當下,眾人聽了楊振的命令,也不說話,快速檢查了各自的弓弩腰刀之后,紛紛從靠岸的那邊跳下船去。
因為漲潮的原因,原本干涸的蘆葦蕩里,也有了淺淺的一層水,破舊的棉靴跳到水里,瞬間冰冷刺骨。
但是沒有人出聲,也沒有人停留,跳下了船之后,迅速按照楊振所說的,一起努力把那艘“說大不大,可說小卻也決不小”的蜈蚣船,從這處狹窄的河道里拖到蘆葦蕩里。
留下了那六名槳手看守船只,楊振朝西邊打了個出發的手勢,嚴三、張臣隨即取下弓箭,當先出發。
茂密的蘆葦蕩里,沒有看得見的路,嚴三仔細尋找著上午他們走過的痕跡,貓著腰,輕輕撥開擋在面前的蘆葦,快速前行。
楊振緊跟在張臣的身后,手里拿著一把破舊的雁翎刀,弓著身子,迅速跟進。
而楊占鰲領著楊振的另外兩個親兵,則是各自手持一把上了短箭的硬弩,護在楊振的左右和身后。
一行人在蘆葦蕩里往西艱難行進了約莫一刻鐘左右,蘆葦蕩開始變得稀疏和矮小了,腳下的沙土地,也開始變得干燥了。
楊振知道,馬上就要走出蘆葦地帶了。
果然又往西走了片刻,走在最前面的嚴三和張臣突然蹲下,差點兒讓楊振撞在他們的身上。
這時,就看見嚴三回頭,小聲說道:“大人!越過了前面的灘涂,還有灘涂上面的樹林子,就能看見韃子的連營了!”
楊振他們此時,已經處在了一大片蘆葦蕩的邊緣上,再往西一片開闊的灘涂,灘涂上面,是一片暗黑色的樹林。
這一大片暗黑色的樹林,完全擋住了楊振的視野,看不出來樹林子的后面到底有什么。
嚴三見楊振不說話,就又接著說道:“今日上午,我們沿著河道邊的蘆葦地往西深入,就是到了這個灘涂與小凌河河道相連的地方,聽見了北邊大營取水人的對話!”
聽見嚴三又說到了那隊二韃子的對話,楊振心里突然一動,就又問道:“嚴三!你再想想,那隊二韃子說了些什么?”
嚴三想了又想,最后說道:“那隊二韃子說的是,其中一個二韃子的妹妹很漂亮,被他們家的主子爺給看上了,別的二韃子都說那個二韃子這次回去以后要發達!對了,好像還在說,誰家的主子爺脾氣好,誰家的主子爺脾氣差,對他非打即罵!當時卑職聽到的,就是這些了!”
這個時候,楊振的心里,好像已經抓住了點什么了,當時初聽嚴三講述探察到的情報時心里的那點疑惑不解,似乎找到了答案,但是一時半會兒好像還確定不了。
這個時代的大多數漢人,朝廷上下,以及遼東軍隊,對于滿清的八旗制度、披甲人制度和包衣奴才制度都是一頭霧水,根本分不清楚八旗旗人、披甲人、漢軍旗人以及包衣奴才的區別來,總以為只要留了金錢鼠尾,就是滿清旗人了。
其實,根本不是這樣。
嚴三他們當時聽到的對話,雖然非常簡單,不過是幾個二韃子調笑另外一個二韃子有個漂亮妹妹而已。
但是此時,楊振卻從中初步判斷出來,娘娘宮一帶小凌河北岸的韃子營地,不是孔有德、耿仲明的天佑兵營地。
因為孔有德、耿仲明投降了韃子之后,受到了韃子首領黃臺吉的高度重視,讓他們單獨成立一軍,親自賜名叫做天佑兵。
后來更是將孔有德封為“恭順王”,將耿仲明封為“懷順王”,讓他們的軍隊人員名義上與滿洲八旗地位并列,都屬于漢軍旗人,并且不允許其他八旗權貴隨意侵奪他們的人口和財產。
這也就意味著,恭順王孔有德和“懷順王”耿仲明的營里,并沒有女真韃子做什長、把總這類基層小官,就算是有,他也不敢輕易侵奪麾下漢軍旗人的家人。
這個時代,雖然整個八旗權貴都是孔有德或者說耿仲明的主子,但是他們兩個人的麾下所謂“天佑兵”,卻并不是滿洲八旗的包衣阿哈。
由此可以判斷,這一處小凌河北岸的韃子營地,既不是孔有德、耿仲明麾下“天佑兵”的營地,也不可能是尚可喜麾下“天助兵”的營地。
反倒是十有八九,就是某個八旗權貴帶領的八旗精銳披甲人,只有這些人才會在征調外出作戰的時候,帶著大量的包衣阿哈隨行。
阿哈,就是奴隸的意思,包衣,就是“家里的”,包衣阿哈等于說就是家里的奴隸。
八旗旗下的披甲人,經常奉調外出征戰,家里的事情基本上都是由包衣阿哈來做,所以很多八旗旗下的披甲人都大量擁有包衣阿哈。
就是在外出作戰的時候,也由這些人伺候左右,比如照料戰馬,比如協助搶掠,以及看管搶來的財物,還有看管抓來的俘虜之類。
這些韃子后營里的雜務事兒、雜物活兒,全都由隨軍的包衣阿哈負責打理,其發揮的作用,有點類似于大明官軍作戰時強征的夫子。
就在這處蘆葦蕩的邊緣,夜半三更的時候,楊振看著前方不遠處黑乎乎的樹林,想象著樹林后面韃子的營地,突然聯想到了這些,聯想到娘娘宮一帶小凌河北岸的韃子營地,不太可能是二韃子“天佑兵”“天助兵”,相反,很有可能是松山外圍韃子大軍的后方營地。
一念及此,楊振突然興奮起來,比當初初聽小凌河北岸韃子營地可能是“二韃子天佑兵”還要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