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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六點半,詹姆斯·本涅特借著儀表板的燈光,正在研究一張而復雜的地圖,冷得瑟瑟發抖。從倫敦這個迷宮駛出十三英里后,他完全迷失了方向,在困惑中更是南轅北轍,越走越錯。

  兩時前,借著香檳的酒意,想著在十二月里一個下雪的清晨,驅車直奔白修道院,并在拂曉時分到達,他感到:這真是個絕妙的主意。

之前在招待會中,度過的夜晚還好,就是太拘謹了。當晚他還碰巧遇見,一群不安分的英國青年。那個什么會場,很久前就拆下遮陽篷并掛出燈飾,他們卻轉移陣地,到那里開晚會。過了一陣子,他飛車離開牧人市場①,飆往薩里深處,但只有開頭一時是愉快的。賀氏藏書·ll精校  ①Shepherd’sMarket,倫敦市中心一個很有村落氣氛的廣場。

  現在,他只覺得昏昏欲睡、萎靡不振、寒意透心,看著一路迎面而來的無數車燈,交織成一片蒼白的幻境,他又覺得頭重腳輕、似夢似真。

  快要亮了。星光漸漸黯淡,而東方仍是一片灰色。冷意使他的眼皮不斷打架,只好走出車子,到路邊跺腳取暖。前面,一條窄路從兩邊的山楂樹籬笆之間穿過,路面的雪還沒有被踩踏過的痕跡;右邊,漆黑的空下,高聳的林木猶如一群幽靈;左邊,積雪微微反射著淡淡的光,裸露的曠野此起彼伏,延伸向遠處那充滿神秘的高地①。玩具高塔、玩具煙囪開始展現它們的輪廓,只是還沒有煙霧罷了。

  ①Dons,英格蘭東南部兩個大致平行的山脈,兩處都是放牧區。

  他忽然感到莫名的不安。換擋之后,發動機的咆哮聲,驚擾了這死一般的世界。

  沒什么好擔心的。相反,他努力回想昨下午,亨利·梅利維爾爵士跟他講了什么,卻發現腦子迷迷糊糊,完全不中用了。錢包里放著兩個電話號碼:一個是白廳辦公室那邊H·M的私人線路;另一個是著名的維多利亞電話號7000,分機號42,可以由此聯絡到漢弗瑞·馬斯特斯警長——因為處理瘟疫莊謀殺案時的突出表現,他最近晉升,當了領隊(當然,那主要是亨利·梅利維爾爵士的功勞)。這些號碼都沒有用,因為并沒有發生什么事情。

  在一條崎嶇的路上疾馳時,詹姆斯·本涅特再度想起了,亨利·梅利維爾爵士那神秘莫測的表情、語重心長的聲音。警告可以是沒有理由的。不知為什么,他對這針對瑪莎·泰特的行為,撲哧撲哧地笑了起來。詹姆斯·本涅特不明所以,只期望H·M·能夠明白……

  瑪莎·泰特這會兒一定還在夢鄉中吧。這個時刻到達,把整個別墅的人都驚擾起來,真是個瘋狂的主意。詹姆斯·本涅特希望有人已經起床了。他只想忘掉該死的糖果盒:昨晚,就算看到襯衣上的領結,都會讓他記起巧克力盒子上的蝴蝶結,還有蓋子上假笑著的豐腴女人……

  前方黑暗中,突然浮現出一塊昂首挺立的布告板。詹姆斯·本涅特猛一打方向盤,濺起一片白雪,然后往回駛去。往左去,正是該走的路。路很狹窄,前方一片陰沉,兩邊樹影婆娑。換擋的時候,發動機發出剌耳的響聲。

望得見白修道院的時候,色已經大白。它離路邊有段距離,一堵橫立在雪中的石墻,和兩道有鐵欄改大門,把它包圍起來。近處的大門打開了。冷杉和常綠樹黑黝黝站成一排,映襯著白色的草坪,從縫隙中透出別墅的模糊輪廓。詹姆斯·本涅特看到:在低空的灰色云朵之后,高墻倚著屋檐直立,煙囪排列成隊。建筑物像一個T字形,一側短翼朝向路邊,也許曾經用石灰水粉刷過。弓形窗隱隱約約看不清楚。一切尚處于沉寂之鄭  詹姆斯·本涅特抬起麻木的腳,朝前行去,摸索著來到大門處,把它推開。發動機的轟鳴嚇跑了一只在唱歌的鳥。從大門向前看去,一條礫石鋪成的快車道蜿蜒直上,延伸到左邊一條現代的庭院車道。快車道的另一側,是一片茂密的橡木和楓樹,枝丫交相纏繞,僅有少量雪花穿過那些枝干,落入里頭,在黑暗中反射著幽幽的光。后來他記起,正是這個時候,某種充滿真實感的不安,突然掠過了他的全身。他沿著快車道,把汽車開到門廊車道前停下,旁邊有一輛沃克斯轎車,發動機蓋上覆著一條毛毯,他想起這是約翰·博亨的車。

  這時,他聽到了狗吠聲。在死寂中,突如其來的聲音,讓他渾身燥熱,涌起類似害怕的感覺。叫聲低沉沙啞,由始至終充滿了震顫。然后聲音又抖了抖,好像人類吞咽什么似的。

  詹姆斯·本涅特攀行下去,在黑暗中四處張望。右邊是一個有頂的門廊,有一扇能通往木屋的大側門,還有數級臺階,通向一個半路上的陽臺。前方正對著的是分為三叉的車道,白雪覆蓋其上,跟外面的草坪一樣。這三叉車道,其中一條繞過別墅后方;另一條沿著一個黑糊糊的斜坡向下,極目所見,只能勉強看到一條種滿常綠樹木的林蔭道;第三條蜿蜒向左,通向一片低低的房頂,那邊似乎是個馬廄。沿著這個方向的話……

  狗吠聲再次響起,聽起來仿佛充滿了痛苦。

  “嘿,安靜一點!……”遠處傳來的聲音,“安靜點!……暴風雨,乖狗!安靜一點!……”

  接下來聽到的聲音,詹姆斯·本涅特一開始以為,又是狗叫聲呢,實際上卻是人聲。喊聲低低地從斜坡下傳來,一直到他身后,他從來沒有聽過這種喊法。

  在這種半夢半醒的狀態下,他甚至覺得自己生病了。他跑到門廊車道盡頭,探出腦袋往外望,現在看得見馬廄了。鋪了鵝卵石的庭院里,正站著一個人,腳著橡膠長筒靴,身穿燈芯絨外套。他拉著兩匹受驚馴馬的韁繩,努力讓它們安靜下來,不要去踢踏鵝卵石。馬夫的聲音,跟剛才喚狗的聲音一樣,在眾馬的噴鼻踢蹄聲中響了起來:“先生,先生!……你在哪兒?有什么……?”

  另一個聲音隱隱約約地傳來,像是在“在這兒”之類的話。沿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詹姆斯·本涅特從聽過的描述中,認出了某個景物。

  從種滿常綠樹的狹窄林蔭道,一路繞去,路會漸漸變寬,到達一片圓形的矮樹林,也就是被稱為“皇后之鏡”的水榭。下一秒鐘,他認出那是約翰·博亨的聲音,于是他開始飛奔起來。

  他的鞋子已經濕透,冷得像冰窖一樣,盡管雪只有半寸深。前面一排足跡沿著斜坡通向常綠樹林。從上面還有羽毛狀披覆可以看出,這些足跡才剛剛產生不久。他跟隨腳印,沿路前進,足跡在常綠樹之間穿行,然后又在凌亂的矮樹叢中出現。除了半英畝之外,積雪覆蓋的空地上,所建水榭的暗白色之外,別的東西都不可能看清楚。以水榭為中心,四周延伸出約六十英尺的方形低地,一條稍高的石路越過它,直達低矮大理石屋的門。足跡一直延伸到那扇前門,但沒有出來的腳印。

  有人在門口出現,突如其來的氣勢,讓詹姆斯·本涅特呆住了,他的心砰砰直跳,喉嚨生痛。來人一身黑衣,跟暗灰的外景融為一體。他一手擋住眼睛,一手顫抖地撐在門柱上,像一個受贍孩子。本涅特聽到他在啜泣。

  他往前踏出一步,踩得雪地噼啪作響,引得那人抬起了頭。

  “渾蛋,誰在那里?……”是約翰·博亨在話,聲音突然變高,“什么人……?”

  好像在拼命撐起自己身體似的,詹姆斯·本涅特略微走出了門口的陰影處。雖然光線黯淡且距離頗遠,本涅特依然看到,他所穿馬褲窄而圓的輪廓,但因為帽子拉得很低,臉部一片模糊,只是看上去好像在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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