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貫警部又點了紅茶與俄式餡餅。這個用油炸過的包肉面包,就像三明治一樣可以輕松入口。
“首先,我想把村瀨發現到什么的問題擺到后面,先跟兩位探討一下,有關日文發音的事。”
咬著包肉面包的廣田先介,突然脫口出了這句話,丹那用不可置信的表情,盯著演員的臉。
“最近有許多外地人來到東京,在地的東京人在許多地方,都受到了很大的影響。比如,在戰前,‘ネギ(negi)’指的就是日本蔥,而‘玉ねぎ(tamanegi)’指的就是洋矗但現在呢?日本蔥不叫ネギ(negi),還多此一舉地加個長,叫它‘長ネギ(egi)’。而且這種用法,現在已經登堂入室,連報紙、廣播跟電視都在用了。還有一個接近我們日常生活的例子,江戶人在烤秋刀魚的時候,會把魚從中間切成兩半,再把魚放在網上烤。江戶人本來是一群很明白什么叫優雅的人,就算是烤秋刀魚這種下等魚,都會考慮到魚的長度,知道把魚切成兩半,看起來比較漂亮。但現在?就連電視的烹飪節目,都不切魚直接拿去烤了。這就是東京人受到外地人壓迫的證據。”
“原來如此。”
“還有豆跟芋的時候加‘さん(san)’這一點,什么‘豆さん(mamesan)’、‘芋さん(imosan)’,會有不管對象是誰、什么都加敬稱比較上流的想法,也是因為受到外地人錯誤的觀感影響。我對東京人深受外地人毒害的事,感到非常痛心。”
才在想怎么上起了日文發音課,現在又跑出秋刀魚跟芋的事情來了。鬼貫聽得很專注,丹那因為出身外地,所以每當對方講一次外地人,他就有種聽不下去、非常不舒服的感覺。他稍稍鼓起臉頰,啃著他的俄式餡餅。
“語言也是一樣。令我們這些有受過正音訓練、對語音異常敏感的人,感到非常遺憾的是,最近的青少年,連ガ行的鼻濁音都發不出來了。”
“ガ(ga)行的鼻濁音是什么啊?”丹那對語言的問題,實在沒什么興趣。
“ガ(ga)、ギ(gi)、グ(gu)、ゲ(ge)、ゴ(go)是普通的濁音,文字相同,但還有另一個加上鼻音的發音——が(Ya)、ぎ(Yi)、ぐ(Yu)、げ(Ye)、ご(Yo),這些有鼻音的發音,就是鼻濁音了。”
“原來是這樣啊。”
“以名詞來,位在單字開頭的是濁音,位在詞中間的大概都是念鼻濁音。舉例來,漢字的‘蛾’跟‘學問’,會念成‘ガ(ga)’和‘ガくもん(gakumon)’,而‘雨合羽’跟‘佐賀町’則得以鼻濁音念成‘アマがツパ(amaYappa)’‘サがチョウ(saYa抽)’才校‘銀攜的‘ギ(gi)’是普通的濁音,‘代議士’的‘ぎ(Yi)’是鼻濁音,當然我的只不過是原則而已,也有像‘案議院議員’這樣,第一個的‘議’是鼻濁音,但第二個‘議’是比較生硬的普通濁音。原因就不用了,因為這是合成語,乍看之下會有這種矛盾,不過……”
“聽起來好難啊。如果不學這些,就不能出去表演的話,我絕對當不了演員。”
“不,你的發音已經很正確了。北海道、東北、關東到關西的人,大概都能很自然地發出鼻濁音,但九州方面的人發不出來,還有不知道為什么,連群馬縣的人也發不出來。你可以去聽聽在高崎、太田那錄音的現場直播廣播節目,一定會誤以為那是在九州錄的。”
“的確,想聽懂發不出鼻濁音的日文不太容易。”鬼貫警部表示同福 “沒錯,就是這樣。但是就像我剛才的,或許是受到出生于山口以西的饒影響,現在在東京土生土長的青少年,有很多都發不出鼻濁音了。這只要聽收音機就知道了,不過……”
男演員吞下俄式餡餅,繼續道:“不定他們是在模仿爵士歌手的時候,對沒有鼻濁音的話方式麻痹了吧。不知道為什么,爵士歌手用日文唱歌的時候,會特意不使用鼻濁音。聽這是因為:第一個在日本唱爵士樂的是群馬縣人,唱歌時發不出鼻濁音,之后的歌手也沒搞清楚,就跟著人家這么唱了。總之,我們得要有意識地,守護我們的日文才行,特別是政治人物的遣詞用字更是如此。”
丹那覺得這些話無聊透了,但是廣田先介可不一樣,他似乎以為自己高興、聽者當然也會高心樣子。
“但是,會發鼻濁音的東京人,卻也有什么都發鼻濁音的傾向。某個國營廣播電臺的播報員有時候會把‘ファゴシト(fagotto)’念成‘ファごシト(faYotto)’,‘オルガン(an)’念成‘オルがン(o乳Yan)’,這就是所謂的過猶不及啊。”
“謝謝您,您這些話對我們幫助很大。”
丹那道,口氣不知道是在嘆息還是在諷刺。
“不客氣。”男演員用認真的表情回答,使得丹那慌忙垂下眼睛。
“還有一個外地人,不太容易解決的標準語問題,就是カ行與タ行的無聲音。”
丹那露出厭煩的表情仰望上方,臉色像是在:拜托你快點進到主題吧。
“比如,‘冬になると降つてくる雪(fuyunina乳tofutteku乳yuki)’中,雪的‘き(ki)’是發有聲音,但當雪成了孩子的名字‘雪ちやん(yuk)’的時候,‘き(k)’就是發無聲音了。如果全都發有聲音的話,聽起來會有種每個音都是分開來的感覺。‘つ(tsu)’的情況也一樣,念代表DESK的‘機’這個字時‘つ(tsu)’也一樣是無聲音,用羅馬拼音來寫的話,應該是‘tskue’而不是‘tsukue’。離題一下,我無法貿然同意那些羅馬拼音論者的原因,就是因為如把日文寫成羅馬拼音,有聲音與無聲音的區別就會越來越混亂。還是先別這個了,你們刑警如果能夠學學這些事情,對辦案應該會很有幫助的不是嗎。”
“嗯。”丹那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
“回到村瀨的話題。我會聽過村瀨,他對那個被毒死在濱松車站候車室的人,從未離開東京一步的事,感到非常在意。”
“沒錯,我記得他是在電臺的報紙中,讀到那篇報導,然后以報紙的消息,推論出答案的對吧。”鬼貫警部點頭回道。
眼見話題突然轉到村瀨身上,丹那又一次驚訝地盯著男演員。
“我想我從那個資料推論出的結論,應該跟村瀨一樣吧。叫楢山什么的人,他既然是土生土長的東京人,最自傲的是從未離開東京一步的話,那他的應該是純粹的標準語才對。雖然他用的有可能是東京下町語,他講的是標準語,可能有若干誤差,但無論如何,他的話應該相當接近標準語才對。”
“原來如此。”
“可是,在‘蘭蘭’吃飯的那個八字胡的人,表面上用的是標準語,但就像我剛才的,他完全發不出ガ(ga)行的鼻濁音。不只如此,應該要發カ(ka)行與タ(ta)行的無聲音的地方,他也全發有聲音。正如同畫家對色彩很敏銳、音樂家對不協調音很敏感一樣,我們是絕對不會聽漏這個發音錯誤。后來我讀到西之幡的經歷,原來他時候在九州長大,也難怪他會有這種發音了。在明白這件事后,就可以判斷出那個叫楢山什么的人,并沒有像搜查本部一直以為的那樣,偽裝成西之幡去‘蘭蘭’吃飯了。”
到一半時就在看手表的男演員,半蹲著完了這些,了聲“上場時間要到了”,就站直了身體、感謝他們請吃飯,以及對自己的中途離席抱歉后,就快步走了出去。
就像是發出運轉聲的馬達,突然停止了一般,四周一片寧靜。
過了一會兒,兩人視線相對,臉上同時浮現一抹苦澀的微笑。長久以來的謎團,終于解開聊解脫感,以及期待已久的答案,竟如此簡單利落的失望感,讓他們自然而然露出了這種笑容。
“原來是這么一回事啊。”丹那沉思了一會兒后,自顧自地道,為自己剛才把演員的話,當成廢話的事,露出羞愧的神情。
“吃這一點實在填不飽肚子,要不要喝碗羅宋湯?雖然不太適合夏吃就是了。”鬼貫警部提出建議。
放在大碗中的羅宋湯,是以馬鈴薯、紅蘿卜與高麗踩多種蔬菜,與柔軟的牛肉及蕃茄汁一起燉煮后,做出的溫暖蔬菜湯。就像鬼貫的,這是最適合冬吃、卻也最不適合夏吃的料理,越吃越是汗流浹背。
“在下著大雪的西伯利亞,都會端出這道菜與客人共享對吧。吃了之后,身體真的會暖呼呼的。”
丹那撕著黑麥面包,闡述自己的感想;同時,把自己的雙頰塞得鼓鼓的。
肉很好吃,蔬菜也很入味,這道羅宋湯煮得很不錯。丹那品嘗著這道湯品,一邊在心中想著該怎么開口問最后一個疑問,邊用手帕擦汗。
在“蘭蘭”吃中式面點的人,不是楢山源吉這件事,配音員是從本饒口音發現的,鬼貫也從案件記錄中,發現到這件事。但在這之后,丹那不知重讀了記錄多少次,卻還是看不出個所以然。現在的他,只有忍辱向鬼貫請教一途了。
餐后咖啡上桌時,鬼貫因體質不適合喝咖啡,正默默地環視著四周。丹那心想:現在正是時候。
“我怎么想都不明白,您到底是怎么推理出出現在‘蘭蘭’的男子,并非楢山源吉的啊?”
“那件事啊。你剛才的其實有些不正確,雖然結果都是一樣就是了。我從記錄中發現的,是當夜在‘蘭蘭’里出現的人,不一定就是楢山源吉,就算是西之幡豪輔本人也沒有關系。到‘橘屋’調查之后,知道楢山當晚并未外出,因此我才能確定,目擊者在‘蘭蘭’看到的就是西之幡社長本人。”
“所以,我希望您能跟我,您究竟從記錄中發現了什么?”丹那放下了咖啡杯。
鬼貫警部打開提包,拿出一冊大筆記本,在桌上攤開,在上頭用鋼筆畫了一個大大的圓,之后從圓外的一點畫出兩條切線。
“別跟我復習幾何喔,不然我吃下的東西會消化不良的。”
“別擔心,這圓形是山手線,這兩條看起來像切線的,則是連結池袋與赤羽的赤羽線,以及從上野經過赤羽到大宮的東北本線。”(請參考附圖一交通圖)
丹那傾身向前,露出認真的神情,他對鬼貫即將開始的解,有著非常大的興趣與期待。他想知道,他仔細重讀無數次、卻仍漏看的東西,究竟是什么?
鬼貫警部在圓周上,一個一個寫上了山手線的車站名,并在東十條車站后打個X。
“這里就是六月一號晚上十一點十分,發生車禍的地點。我想你也知道車禍后,上行下行的路線全數中斷,這樣一來,過三十分后從上野站發車的末班車,也就是往青森的117次列車,就不能走通過東十條站的路線了。我去電詢問后,得到當晚117次列車是經由池袋,從赤羽線繞道而行的回答,這件事你已經知道了吧。”
“沒錯。”
“但是,這件事其實不用打電話也能知道。因為有資料指出,這班列車在第二早上,離開白石車站的時間,只比表定時間晚了二十分鐘,所以列車一定是走赤羽線過去的。三角形的一邊無法通行的話,也只好繞遠路從剩下的兩邊過去了。”
“的確。”
“對了,把這個火柴盒當作117次列車吧。”
鬼貫警部拿起上面影維多利亞”的火柴盒,并把它放在筆記本上畫了上野站的地方。
“聽好了,丹那,當這班列車要在池袋站轉往赤羽線時,是沒有辦法直接走赤羽線的。”
他沿著軌道推動火柴盒,繼續道:“你看這張圖就知道,得要先把車拉往新宿站的方向,分開機關車,再把機關車接到之前是尾賭車廂上,再重新出發才行,這樣一來,列車頭尾掉換,行進方向完全顛倒。”
“明白。”丹那隨口回答,這種事用看的就知道,不需要鬼貫警部解釋這么多。
“讓117次列車再回到出發點吧。它二十三點四十分離開上野站,一分鐘不到就鉆過兩大師橋橋下,如果這時尸體被人從橋上丟了下來,從尸體噴出的血,會在風壓之下向后流動,也就是,會變成像驚嘆號一樣的形狀。”
他用鋼筆在火柴盒上畫了個驚嘆號后,繼續把它推往池袋。
“好,到池袋了。本來在前頭的機關車,現在被接到后頭。然后經由赤羽線通過大宮后往仙臺方向奔馳。重點就在這里了,丹那。”
鬼貫警部抬起頭,像是要提醒他注意般直盯著丹那。
“我想你應該已經發現了吧,仙臺方面傳來的報告中寫道,列車車頂上的血跡,都是血被吹得向后散開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