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廣場遠處一端的公共汽車候車亭周圍聚集了更多人,他們不知道在看什么,明顯眼前所見讓他們頗為驚訝。上午他們去酒吧登記入住的時候,弗雷澤就注意到有一群人圍在那里。顯然一傳十十傳百。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件村莊里所有人都需要知道的事。
“你覺得他們在看什么?”他一邊停車一邊問道。
“也許我們應該去看看。”龐德回答。
他們下了車,穿過廣場。懷特海德的古董鋪和普通電器商店已經打烊了。靜悄悄的夜里,沒有來往的車輛,他們輕而易舉就聽見了人群中的對話。
“真是厚臉皮!”
“她應該感到羞恥。”
“還好意思炫耀!”
村民七嘴八舌地討論,過了一會兒才注意到龐德和弗雷澤,可是已經太遲了。人群自行分開,留出通道讓兩人穿過,向他們正在圍觀的東西走去。兩人立刻明白了他們在看什么。那是一個玻璃柜,就豎在公交亭的旁邊,里面貼著各式各樣的布告:村委會上一次的會議紀要、教堂禮拜活動通知、活動預告,等等。這中間還有一頁新貼上去的打印信。
致關心的人 村子里流傳著許多關于羅伯特·布萊基斯頓的謠言。有些人暗示,他或許與他母親瑪麗·布萊基斯頓星期五上午九點慘死的事件有關。這些謠言是不實且傷人的。
我當時和羅伯特一起待在他車庫上面的公寓里,我整晚都和他在一起。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在法庭上起誓。羅伯特和我打算結婚。請發發善心,停止散布這些惡意的謠言。
喬伊·桑德林 詹姆斯·弗雷澤尤為震驚。他性格的某一面,伴隨著這些年在英國私立學校的學習,已經潛藏進他的心底,在公共場合表達個人感情讓他尤為不適。甚至在他看來,兩個人在大街上手牽著手都沒有必要,而這一激情宣言——在他看來不亞于此——讓他大驚失色。“她在想什么?”他們離開的時候,他大聲嚷道。
“你最吃驚的主要還是公告的內容?”龐德回答說,“你沒注意到別的什么?”
“什么?”
“寄給馬格納斯·派伊爵士的恐嚇信和喬伊·桑德林的自白書,都是由同一臺打字機打印的。”
“我的天!”弗雷澤眨了眨眼睛,“你確定嗎?”
“我確信。字母e的末尾油墨很淺,字母t向左微微傾斜。這不僅僅是同一款打字機。這是同一臺機器。”
“你認為那封信是她給馬格納斯爵士寫的?”
“有可能。”
他們沉默地走了幾步,龐德再次開口:“由于我沒答應幫助她,桑德林小姐被迫采取了這一行動。”他說,“她情愿犧牲她良好的名聲,她再清楚不過,這樣一個消息會傳到她父母耳朵里,她和我們說得很清楚‘他們會氣死的’。這是我的責任。”他停頓了一下,“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的情況讓我感到擔憂,”他繼續說道,“我的朋友,我之前已經和你說過,人本性里有惡的一面。沒有人留意的小小的謊言和借口,如果積累在一起,會像充斥在房間里的煙一樣讓人窒息。”他轉過身來,視線掠過周圍的建筑物和陰影籠罩下的廣場。“它們就在我們身邊。已經死了兩個人了,如果算上很多年前在湖里溺亡的那個孩子,是三個人。這幾件事都是相互關聯的。我們必須在第四個人遇害前迅速找出兇手。”
他穿過廣場,向旅館走去。在他的身后,那些村民仍然在搖晃著腦袋竊竊私語。
阿提庫斯·龐德睜開眼,頭痛欲裂。
在他睜開眼睛之前,就感覺到了疼,在睜開眼的一瞬間,疼痛加劇,就好像疼痛埋伏在深處,一直在等他睡醒,給他一個突然襲擊。劇烈的疼痛讓他喘不過氣來,他咬著牙去摸索昨晚放在床頭的藥片,那是本森醫生給他開的。不知怎么,他的手竟然摸到了藥片,把它們掃到了手掌心,但是他卻夠不著水杯——那也是他提前準備好的。沒關系。他把藥片放進嘴里,生生咽下,他感覺到它們從喉嚨艱難地滑下去。幾分鐘后,當它們在他的體內安全著陸、漸漸溶解、通過血液循環稍減他頭部的疼痛后,他終于找到了水杯,用水滌凈口中的苦澀味道。
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肩膀靠著枕頭,凝視著墻上的陰影。時間慢慢流逝,房間一點一點地在眼前浮現:橡木衣柜,相對于它所處的空間來說稍顯笨拙;斑駁的鏡子;一幅裝在畫框里的畫,印著巴斯的皇家新月樓[1];下垂的窗簾,拉開就能看見墓地的景色。嗯,這倒是應景。等待疼痛消退的時間里,阿提庫斯·龐德思考著正爭分奪秒趕來的死亡。
他不會辦葬禮。他這一生見證過太多死亡,他不想再用一場儀式來裝點它,也不想去美化它,好像它是什么值得興師動眾的大事,不過只是在人世間走了一遭而已。他也不相信上帝。有一些人從集中營釋放后,信仰沒有受到絲毫動搖,他欽佩他們。而他個人的經歷使他不再相信一切。人類是一種復雜的動物,能做出偉大和同樣邪惡的舉動——但是他凡事只靠自己。與此同時,他并不害怕被證明是錯誤的。如果這輩子結束后,他發現自己因為某個理由在某個星光熠熠的房間里接受審判,他相信自己會得到寬恕。按他的理解,上帝是寬容的。
雖然他確實想過,本森醫生對他的病情可能有些過于樂觀了。再經受幾次這種病痛的折磨,大腦就會遭受無可挽回的損傷;它們會加劇他的病情,讓他的身體變得尤為孱弱。在他的身體不能再正常運轉前,他還剩多長時間?這是最令人恐懼的想法——可連這種想法都可能會變得奢侈。龐德在女王的軍隊酒吧的房間里獨自躺著,他暗暗向自己做出兩個承諾:第一,他會調查清楚馬格納斯·派伊爵士的謀殺案,把欠喬伊·桑德林的債還清楚;第二個,他拒絕透露。
一小時后,當他穿著筆挺的西裝,內搭白色襯衫,系著領帶來到餐廳里,沒有人能想到他是如何迎來了這一天。當然,連詹姆斯·弗雷澤也完全沒有意識到他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龐德還記得他和弗雷澤辦的第一個案子:在從帕丁頓發出的三五〇列車上,詹姆斯·弗雷澤都沒注意到他同行的旅伴實際上已經死了。有很多人感到驚訝,他竟然能在偵探助理的職位上干這么久。事實上,龐德覺得他的得力之處就在于他的遲鈍。弗雷澤就是一張白紙,他可以在上面寫寫畫畫,盡情書寫自己的想法:他也像一塊干凈的玻璃,可以讓他照見自己的思考過程。他做事很有效率。現在,他已經點好了龐德喜歡吃的早餐——一杯黑咖啡和一顆煮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