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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7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我居然是工具人

  1995年6月19日,乙亥年壬午月辛巳日,農歷五月二十二,亥時,兇,“日時相沖,諸事不宜”。

  我死于亥時。

  每年清明與冬至,我都會去給媽媽上墳,每次都會加深對死亡的理解。如果死后還有人記得你,那就不算真正死去,至少你還活在那些人身上。即便躺在一座無主孤墳中,至少你還活在子孫的DNA里。哪怕你連半點血脈都沒留下,起碼還有你的名字與照片,留在身份證、學生證、戶口本、借書卡、游泳卡、作文簿、畢業考卷……我多怕被大家忘記啊!我叫申明,曾是南明中學高三(2)班的班主任。

  我剛殺死了一個人,然后又被另一個人殺死。

  在廢棄廠房地下的魔女區,有把刀刺入我的后背。

  戴著綴有紅布的黑紗,我相信自己始終睜著眼睛,傳說中的死不瞑目,但我沒看到殺死我的兇手的臉。

  是否停止呼吸?手腕有沒有脈搏?頸動脈還搏動嗎?血液不再流動了嗎?氧氣無法供應大腦?最終發生腦死亡?絲毫不覺得自己存在。

  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就是死嗎?

  人們都說死的時候會很痛苦,無論是被砍死吊死掐死悶死毒死淹死撞死摔死還是病死……接下來是無盡的孤獨。

  大學時代,我從學校圖書館看過一本科普書,對于死亡過程的描述令人印象深刻——

  蒼白僵直:通常發生于死亡后15到120分鐘。

  尸斑:尸體較低部位的血液沉淀。

  尸冷:死亡以后體溫的下降。體溫一般會平穩下降,直到與環境溫度相同。

  尸僵:尸體的四肢變得僵硬,難以移動或擺動。

  腐爛:尸體分解為簡單形式物質的過程,伴隨著強烈難聞的氣味。

  記性不錯吧。

  忽然,有道光穿透暗黑地底。我看到一條奇異的甬道,周圍是漢白玉的石料,像魔女區的地道,又像古老的地宮。燈光下有個小男孩,穿著打補丁的單薄衣裳,流著眼淚與鼻涕,趴在死去的母親身上痛哭,旁邊的男人冷漠地抽著煙——隨即響起清脆的槍聲,他也變成了一具尸體,后腦的冒著煙火,鮮血慢慢流了一地,沒過小男孩的腳底板。有個中年女人牽著男孩,走進一條靜謐的街道,門牌上依稀寫著“安息路”。這是棟古老的房子,男孩住在地下室的窗戶后面,每個陰雨天仰頭看著雨水奔流的馬路,人們锃亮或骯臟的套鞋,偶爾還有女人裙擺里的秘密。男孩雙目憂郁,從未有過笑容,臉蒼白得像鬼魂,只有兩頰緋紅,憤怒時尤為可怕。有天深夜,他站在地下室的窗邊,街對面的大屋里,響起凄慘的尖叫聲,有個女孩沖出來,坐到門口的臺階上哭泣……

  我也想哭。

  但我只是一具尸體,不會流淚,只會流膿。

  很快我將化作骨灰,躺在紅木或不銹鋼的小盒子中,沉睡于三尺之下的黃土深處。或者,橫在魔女區黑暗陰冷的地上,高度腐爛成一團骯臟的物質,連老鼠與臭蟲都懶得來吃,最終被微生物吞噬干凈,直到變成一具年輕的骨架。

  如果有靈魂……我想我可以離開身體,親眼看到死去的自己,也能看到殺害我的兇手,還能有機會為自己報仇——化作厲鬼,強烈的怨念,長久烙印在魔女區,乃至南明高級中學方圓數公里內。

  死后的世界,大概是沒有時間觀念的,我想這個怨念會是永遠的吧。

  而人活著,就不可能永遠,只有死了。

  人從一出生開始,不就是為了等待死亡嗎?只不過,我等待得太短暫了一點。

  或許,你們中會有一個聰明人,在未來的某個清晨或黑夜,查出陷害我的陰謀真相,并且抓住殺害我的兇手。

  誰殺了我?

  如果還有來生?如果還有來生?如果還能重新來一遍?如果還能避免一切錯誤和罪過?好吧,教導主任嚴厲,雖然我剛殺了你,但如果在另一個世界遇到你,我還是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似乎睡了漫長的一覺,身體恢復了知覺,只是整個人變得很輕,幾乎一陣風能吹走,心中莫名喜悅——這是死而復生的奇跡?

  不由自主地站起來,離開魔女區,眼前的路卻那么陌生,再也沒有破爛的廠房,倒更像古籍繡像里的畫面。茫然失措地走了許久,腳下是一條幽暗的小徑,兩邊是蕭瑟的樹林,泥土里隱約露出白骨,還有夏夜里的粼粼鬼火。頭頂響著貓頭鷹的哀嚎,不時有長著人臉的鳥兒飛過,就連身體都是女人的形狀,是否傳說中的姑獲鳥?

  有條河攔住我的去路,水面竟是可怕的血色,充滿腥味的熱風從對岸襲來,卷起的波濤依稀藏著人影與頭發,怕是剛淹死過好幾船人。沿著河水走了幾步,絲毫沒感到害怕,才發現一座古老的石拱橋。青色的橋欄桿下邊,坐著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佝僂著身體不知多少歲了,讓我想起兩天前才死去的外婆。她端著一個破瓷碗,盛滿熱氣騰騰的湯水。她抬頭看著我的臉,渾濁不堪的目光里,露出某種特別的驚訝,又有些惋惜地搖搖頭,發出悲慘干枯的聲音:“怎么是你?”

  老太婆把碗塞到我面前,我厭惡地看著那層湯水上的油膩:“這是什么地方?”

  “喝了這碗湯,過了這座橋,你就能回家了。”

  于是,我將信將疑地拿起碗,強迫自己喝了下去。味道還不壞,就像外婆給我煮過的豆腐羹。

  老太婆讓到一邊,催促道:“快點過橋吧,不然來不及了。”

  “來不及投胎嗎?”

  這是我在南明高中讀書時的口頭禪。

  “是啊,孩子。”

  話說之間,我已走過這座古老的石橋,低頭看著橋下的河水,布滿女人長發般糾纏的水草。剛踏上對岸冰冷如鐵的土地,就升起一陣莫名的反胃,不由自主地跪下嘔吐起來。

  真可惜,我把那碗湯全部吐出來了。

  當我還沒有轉回神來,背后的河流已猛然上漲,瞬間將我吞沒到了水底。

  在長滿水草布滿尸骨的黑暗水底,一道奇異冷艷的光從某處射來,照亮了一個人的臉。

  那是死人的臉,也是二十五歲的申明的臉。

  而我即將成為另一個人。

  以前我不相信古書里說的——人死后都要經過鬼門關,走上黃泉路,在抵達冥府之前,還有一條分界的忘川水。經過河上的奈何橋,渡過這條忘川水,就可以去轉世投胎了。奈何橋邊坐著一個老太婆,她的名字叫孟婆,假若不喝下她碗里的湯,就過不得奈何橋,更渡不了忘川水,但只要喝下這碗孟婆湯,你就會忘記前世的一切記憶。

  忘川,孟婆,來生。真的會忘記一切嗎?

  “如果還有明天?你想怎樣裝扮你的臉?如果沒有明天?要怎么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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