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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5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我居然是工具人

  外婆快不行了。

  已逾子時,閘北區中心醫院。急診室彌漫著酒精與藥水味。燈光照在慘白墻上,隱約映出幾點污跡,似一團人形的煙霧。一個孤老頭被子女遺棄在擔架床上,只有插在血管里的輸液針頭相伴,待到行將就木,小護士們就會叫來值班醫生,做下象征性的搶救,厭惡地送入太平間。有個女人被推進來,年輕又漂亮,估計是大學生。烏黑長發從擔架床一頭披下,搖晃出洗發水的香味。一對中年夫婦哭喊著,說她吃了一整瓶安眠藥。值班醫生當即為她洗胃。女孩媽媽輕聲說:“她肚子里有小孩。”接著惡毒詛咒某個男人。女孩沒能吐出胃里的安眠藥,醫生無能為力地攤開雙手。正當家屬要給醫生下跪,又一群人沖進來,抱著個血流如注的年輕人,胸口插著把尖刀,皮膚白白的戴著眼鏡,不像是流氓。有個女人撲到他身上:“他還小呢……他還小呢……”醫生勉為其難搶救幾下,搖頭道:“準備后事吧!”

  “他還小呢……”

  天還沒亮,二十五歲的我守在外婆身邊,撫摸著她的白發,直到心電圖變成一根直線。醫生默然離去,簽下死亡證明。

  這是1995年6月18日,星期天,凌晨4點44分,外婆享年六十六歲。

  我很冷靜,沒流一滴眼淚,有條不紊地安排后事。天蒙蒙亮,我跟在殯葬車上,沒有半點恐懼,陪伴外婆來到殯儀館。我沒有其他親戚,外婆也沒有單位,人們是不會關心一個老傭人的,只有她生前干活的那家人,送來了兩百塊錢的白包。至于我的未婚妻與她的一家,則從沒見過我的外婆。不必做什么追悼會遺體告別儀式了,這世上只需我來跟她告別就夠了。我想,我也是外婆最愛的人,她一定會同意我的。

  一整天簽了無數個字,直到目送外婆去火化,看著她小小的身體送入火化爐,很快變成一堆骨頭與灰燼——讓我想起萬念俱灰這個成語。

  我沉默著撿起燙手的骨骸,將它們放進骨灰盒,捧在胸前親吻了一下。我沒錢去買墓地,只能像許多人那樣,把骨灰寄存在殯儀館。

  手上沾滿外婆的骨灰,卻舍不得把這些粉末洗掉,我為自己的手臂別上黑紗,綴一小塊代表孫輩的紅布,坐上回南明高中的公交車。

  深夜,疲憊不堪地回到學校,剛踏入寢室門口,發現有人在我的屋里。我隨手抄起一把木棍,正要往那人后腦勺砸去,對方卻轉身叫起來:“喂!是我!”

  你他媽的叫得再晚一些啊!這樣還能算是正當防衛!

  果然是猥瑣的教導主任,嚴厲慌亂地后退幾步,舉起一長串房門鑰匙:“不要誤會,今晚我在學校值班,只是來檢查房間。”

  等到我放下木棍,他才注意到我身上的黑紗:“申老師,原來你家辦了喪事,真不好意思啊。”

  我站在門口看著他,如果目光可以殺人的話。

  嚴厲卻賴著不走,打量我的房間說:“哎呀,申老師啊,你還沒有收拾?后天一大早,工人們就要來安裝乒乓球臺了,你明晚能準時搬走嗎?”

  說罷,他旁若無人地走到寫字臺邊,摸了摸我掛在上面的那串珠鏈。

  “別動!”

  我狂怒地嚷起來,沖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沒想到他用力掙扎。教導主任雖然四十來歲,個子卻比我還高,兩人要一起倒地時,響起珠鏈斷裂散落的聲音。

  似乎不太合適,是否大珠小珠落玉盤?

  我發瘋似的趴在地上,到處尋找散落的珠子。足足用去半個鐘頭,直到頭暈眼花大腿發麻,才把所有珠子撿齊了。

  嚴厲早就溜了出去,屋里只剩我孤零零一個,無力地癱坐在地板上,捏著手心里的幾十粒珠子。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根細繩,想要重新把珠鏈穿起來,可是那些珠子上的孔洞,是手工鉆出來的極不規則,一旦斷開就再難以穿上。

  固執地穿到凌晨,依然無法令珠鏈完璧,我用力砸了一下地板,也不管是否會驚醒樓下的學生。拳頭起了瘀血,刺骨般疼痛,只能翻出個布袋子,將這串珠子收起來。

  我像具僵尸似的躺在床上,手心攥緊那串珠子。

  明晚,我在期待明晚。

  人,為什么要殺人?

  第一種,為保護自家性命;第二種,為奪取他人財產;第三種,為占有異性而消滅競爭對手;第四種,因各種理由而對他人復仇;第五種,為了執行上頭的命令;第六種,為傭金而殺人;第七種,無理由殺人。

  我的理由是什么?

  這是死亡詩社討論過的話題,我想把這些刻在自己的墓志銘上。

  1995年6月19日,星期一,上午,我還活著。

  太陽照到床頭,恍惚著睜開眼睛,到第三節課了吧?這是我第一次在學校睡懶覺,作為一個被開除公職的老師,我已被剝奪了上課的資格。

  我踩上凳子摸著天花板,從一個夾層縫隙里,抽出了那把軍刀——很走運沒被警察搜出來。刃上刻有“305廠”字樣,帶血槽的矛形刀尖。這是兩年前路中岳送給我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高中同班同學,也是這間寢室的室友。他爸在區政府工作,常能弄到稀奇古怪的東西,比如特供煙酒、軍鉤靴子、走私手表之類的。

  鋒利的刀刃發出寒光,如同一面異形的鏡子,扭曲地照出我的臉,丑陋得認不出自己了。

  我把這把刀子綁在褲腳管中。

  食堂沒有早餐了,我在學校各處轉了一圈,經過高三(2)班的教室門外,講臺上的數學老師不經意間看到窗外的我,微微點頭致意。有的學生發現了這個小動作,也轉頭向我看來。沒人再安心復習了,大家紛紛交頭接耳,仿佛見到一具行尸走肉。

  南明高中有兩位名校畢業的老師,一個是來自北大的我,還有一個是清華的張鳴松。他比我大七歲,當我還在母校讀高中時,他就是我的數學老師,論教學水平自然沒的說,三十歲不到就評上了特級教師。他帶的學生成績特別優異,數學又是最能在高考中拉分的,每年不知有多少家長排隊向他預約補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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