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三章星星在眨眼 太上祖師的疲憊肉眼可見。
或許李玄鶴短暫的休息過后能恢復一些精力,但究竟是什么樣的損傷,才會對一位大羅金仙帶來如此巨大的負擔,以致于李玄鶴會在行走途中面色漸漸蒼白,在李玄鶴決定休息之前,他又在忍受著怎樣的疲憊或是傷痛。
夜無雁不禁開始懷疑自己跟過來到底是不是個錯誤。
“為何宗主會挑選我這個愚昧無能之人擔此大任……”夜無雁實在不敢去想,若是祖師因為被自己連累而命隕于死劫之中,她簡直無顏再茍活下去。
然而當她抬頭時卻見李玄鶴已是起了身。
她急忙跟了上去。
夜家的孩子大多都是悶葫蘆,他們不擅于向外表達心中的情緒,偏偏他們內心的情感卻是極其豐富,并且相當的偏執,想必無雁這丫頭此時還在念叨著昨晚的事,其實李玄鶴很想告訴她,人總是要死的。
該放手的時候,堅持到底的執著只會換來更加熾烈的痛苦。
祖輩與孫輩并肩走在村中的小路上,二人誰也沒有提及關于“死亡”的話題。
“咦。”
李玄鶴指向遠處一座鶴立雞群的大院:“村里的書房。”
村子里的民宅基本都是封閉式房屋結構,顯得陰氣沉沉,二人在村中的巷道逛了許久,終于見到了一個開放式庭院,雖然庭院門口沒有明確標注“書房”的字樣,但從院子里的擺設中,明顯可以看得出這里是教人讀書寫字的地方。
二人來到了大院門口。
院中的空地上擺著一排排石桌與草席,應該是專門給孩子們伏案寫字用的,然而空蕩蕩的院子里一個學生都沒有,李玄鶴叩了兩下大院外的銅環,不多時,他便察覺到里面的房子有一道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于是李玄鶴開口喊道:“在下云游四方路過此地,聽聞村中有一位先生,特來拜見!”
這一聲喊過之后,藏在屋子里的人就仿佛受驚了似的,立刻收回了視線。
過去了好久里面都沒什么動靜。
若是按照雷宗的正常畫風,別說凡夫俗子敢把他們拒之門外,哪怕就是修真門派稍有怠慢,保準連對方護山大陣都給揚了,然而這個時候的夜無雁并非是什么雷宗仙家,她只是個默默跟隨在長輩身后的豆蔻少女,長輩不表態,她這個做晚輩的自然不能主動生事。
不論祖師想做什么她都會陪伴到底。
“敢問先生可否見上一面?”李玄鶴沖著院子里抱了抱拳。
之前遇到的那個孩子只在爛布上用碳灰寫下了“學堂先生是好人”短短一句話,并沒有說明先生是個怎樣的性子,也沒說過書房里的人到底是不是先生,這個村子從里到外都散發著一種說不出的古怪。
這里的人似乎都很警惕外來者,但又并未對外來者表露過什么明顯的惡意,接二連三的吃了閉門羹,即使是李玄鶴見多識廣,此時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了,他提起手中的纏繩看了看鮮肉,眼中流露出沉思之色:“跟這些肉有關么……”
“祖師,您的意思是?”
或許是夜無雁很少前往下界,幾乎沒有感受過人間煙火的緣故,因此她并沒有意識到,自從兩人來到這村子以后,不曾聽到過一聲雞鳴犬吠,也不曾在村子里看到過一只家禽或是肉畜,李玄鶴淡淡道:“我手里提著的鮮肉還在往外滲血,血水還沒來得及完全凝固成栓塊,這證明了這些肉絕對不是壓倉的庫存,再加上村里見不到任何家禽肉畜,所以這些鮮肉應該是從活人身上剛刮下來不久,就被村里的婦人帶去附近的官道上售賣。”
“?”夜無雁雖是一副面癱似的表情,眼中卻出現了巨大的震驚。
她很想說既然祖師您知道這是人肉,為何還要買來,雖然她并不反感覓食人肉,但她卻震驚于這處下界的凡人竟會同類相殘,拿同族的血肉去販賣,她似乎是聯想到了什么,輕聲問道:“是因為噬星者的影響?”
“嗯。”
噬星者的本體乃是一顆由血肉構成的巨大星辰,根本沒有作為智慧生物該有的形體,這在雷宗內部并不算什么秘密,然而關于噬星者更深層次的情報卻不在宗門的可公開范圍中,比如噬星者的前身歷史,以及噬星者的習性,這些情報在宗門內都屬于禁忌之列。
不是宗門師長害怕什么丑聞而故意遮掩。
而是因為噬星者的情報,知道的越多就會離它越近,對它一無所知反而是一種保護。
“村子里的人變得古怪恐怕就是因為受了噬星者的影響,噬星者的理念太過于驚世駭俗,凡人從沒接觸過這種血肉飛升的宏偉,突然受到這種思想的洗禮,他們就會像開啟了新世界的大門一樣,并且會對血肉產生一種全新的認知。”李玄鶴說到這里長嘆了一聲:“凡人不過短短百年的見聞閱歷,又如何敵得過一位縱橫宇宙數千年的魔頭對血肉的理解?”
即使噬星者什么都不做。
光是它對血肉的理解,就足以覆蓋掉一個普通人從小到大養成的三觀,何況這次是噬星者主動盯上了此處下界,凡人會被噬星者扭曲了三觀其實并不是什么意外的情況,真正讓李玄鶴意外的是村里人的態度。
這些村民直到現在都沒有舉著刀來刮他的血肉,李玄鶴確實很意外。
從書房碰壁之后,二人又在村子里游蕩了些許時間,決定今晚就在村子里過夜,主要是李玄鶴想搞清楚村里的村民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還不來砍他,因為這在他看來根本不合理。
李玄鶴沒有向夜無雁解釋留宿在村中的原因。
不然這丫頭絕對不會同意的。
日漸黃昏,夕陽斜下,外出販售農作手工的婦人們回了村子,有些婦人見到村里來了個陌生人,不免多看了祖孫二人幾眼,只是她們似乎有著更記掛的事,顧不上理會這兩個外人,紛紛是匆忙回了家。
眼看著夜色將近,兩人又在外面尋起了樹枝與干柴,打算如法炮制搭兩個鳥窩出來,在村口外面原地過夜。
今晚是夜無雁堅持由自己負責搭窩,不得不說,夜無雁的手藝要比李玄鶴強多了,硬是用外面撿來的樹枝搭出了少女閨房一般的精致感,每一根樹枝上都帶著她細膩的心意,她把自認為最好看的小窩窩留給了祖師,自己則是鉆進了另一個不是很滿意的窩里,兀自蜷縮成了一個圓潤的團子,躲進了小窩中。
她仍然忘不了昨晚連累祖師的事。
“睡了沒,無雁。”
外面傳來了祖師的聲音。
自從來到這處下界之后祖師連傳音都不怎么用了,通常只會對夜無雁開口說話,此時天色還沒完全漆黑下來,那些從黑夜中誕生的影子應該暫時還不會出現,想到這里,夜無雁壓抑著心中洶涌的情緒,冷淡道:“沒睡。”
“我像你這么大年紀的時候,可從來不會這么多愁善感。”
“……我沒有!”夜無雁冷聲否認。
這一刻夜無雁似乎忘了白天時自己快要哭出來的悔恨,臉上緊繃的冷漠是她此時最后的倔強,她悄悄抹了一把眼角滲出的淚花,隨后以平時那般低沉的嗓音問道:“祖師,我不明白,為何您來到下界之后連丁點的神通都不使用了,明明可以日行千里,卻要徒步,明明可以移山填海,卻被一扇柵欄拒之門外。”
“這個嘛……”李玄鶴沉吟了片刻,緩緩道:“用與不用,有什么區別嗎。”
隔著鳥窩,雖然看不到祖師的臉,但夜無雁卻能想象到祖師這一刻的坦然,然而這種坦然卻令她開始恐慌起來,她冷淡的嗓音中涌現出了一絲焦急:“怎么會一樣!以您的修為,您何處去不了,這天下又有誰能擋得住您?”
用不用神通,結局都是不會改變的。
本就是來尋死的垂暮之人,其實并不希望有人陪伴在自己身邊,生者接受不了赴死者的從容,只會徒增傷感,這一次,李玄鶴真正道出了他的心中所愿:“我只是想再走一遍曾經走過的路。”
他會記得城市里的繁鬧與喧嘩。
他會記得家鄉飄在空氣中的味道。
他會記得師父教他學習飛行的模樣。
最終他會帶著這樣的回憶坦然迎接自己的死亡。
淡淡的嗓音沒有對生死的茫然與畏懼,然而在這聲話語落下之后,李玄鶴并沒有聽到隔壁傳來夜無雁的回應,透過鳥窩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果不其然,此時已步入了黑夜。
濃濃夜色阻隔了周圍的一切,黑暗再次吞噬了大地,遙遠的天外浮現出了漫天星光。
只要躲在這個星光照耀不到的小窩之中,便能在命定之死真正到來前獲得片刻的茍延殘喘,李玄鶴知道,與他糾葛了半生的噬星者,其實就在小窩外的星空中注視著自己,只要他掀開這個精美的鳥窩,便能再一次與噬星者目光相觸。
天上的星星眨著眼。
不知噬星者是哪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