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川一直都是DEN城的大姓氏。
以大陸歷史看來,說是世家也不足為過,不說千乘的大族,但足以在DEN城只手遮天。
當然,這一切直到SOL公司露出壟斷的獠牙之前。
時代是有局限性的,一家公司和企業不可能將前景預料得面面俱到,正在壟斷電話行業的依川家族,迎來了來自互聯網公司的霸道征服。
原本技術這種東西,只要跟上時代還沒有什么問題,但是跟上時代的代價太過于嚴重,不只是需要培訓新員工,還要辭退一批老員工。
技術的更新換代也是非常嚴峻的問題,機器和高新科技掌握在SOL公司手中,為了壟斷而壟斷的新興企業,將老舊不堪還保持著貴族風度的企業斃了個底朝天。
于是依川家族破產了。
為了防止破產的受災范圍擴大,依川家族不得不拆分自身,將整個家族拆開。
依川漆原就是在這樣的家族中長大的。
雖然距離依川家族破產分家已經過去了二十年了,但是對于家族而言,這件事情一直都很難忘卻。
守舊的貴族無法容忍家族的沒落,也就拒絕新興事物的誕生,但時代的發展是不可逆的。
年輕人總想嘗試,總想跟上時代的最前沿,人類的心靈和思想的進步注定了舊勢力的沒落。
守舊的舊勢力,漸漸變得無法跟得上時代,也逐漸淹沒在時代的潮汐中。
在這個國家,高中畢業之后就直接就業的人不少,依川漆原也算是其中之一,這與他曾經的壟斷財閥身份不符,但是這也是他的選擇。
他不喜歡上學,也不喜歡被家人逼著朝曾經舊貴族的方向前進,說是為了家族的榮耀,但是他覺得自己與那個曾經的壟斷財閥并沒有任何關系。
況且一個被人用新技術斬首的家族,又有什么地方值得他為了復興而努力的呢?
于是在家人的反對聲中,他毅然決然的選擇了休學,并且加入了那個他為之憤恨的家族的死對頭。
SOL公司。
并且成為了SOL公司中一名光榮的……網絡探險員。
網絡,如果說以前的網絡游戲需要的是尋找蟲子的測試員,那么在linkvrains問世之后,需要尋找的就不是蟲子了,而是游戲世界中的新大陸。
Linkvrains是一個神奇的地方,以SOL公司獨有的神奇算法為基礎創造的世界,其特點比起盒子里的貓也不逞多讓。
大概就像是在瓶子里放上一些培養土,給予適當的生存條件,等到長出叢林之后,再將人變小放到叢林里探險一樣。
別看雖然只是個培養皿,但是連接精神的linkvrains中,一旦出事,那么很有可能危及到生命。
里面的危險環境也數不勝數,懸崖、峭壁、峽谷、冰原、沙漠……
似乎設計師們無法容忍單調的環境,于是在linkvrains中制造出了一個又一個要人命的東西。
除了環境之外,還有危險的電子生物,據程序員們說,那些是碎片化的數據,在結合了一些簡單的智慧和意識之后,形成了會動的數據。
會吞噬粉碎,會壯大自己,和進食差不多。
于是linkvrains在早期開荒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副蠻荒的場景。
而探索隊干的就是最危險的活,在未知領域尋找安全和平穩的地方,然后再在安全地帶的中心標記出適合玩家娛樂的地點。
“如果你敢找這樣的工作,那你就別回來了!!”
依川漆原還記得自己剛剛離開家的時候父親對自己說的話。
他的父親是一個在外沉默寡言的男人,在家里總是將恢復依川家族的榮耀放在嘴上。
小時候,受到他的影響,依川漆原也一直覺得那是自己為之終身奮斗的目標,但是在長大后,他漸漸有了自己的想法。
腐朽的家族,明明沒落卻還要企圖恢復以往的榮光,不知道朝著哪方面奮斗,卻死守著一大堆破規矩不放。
而所謂的家族對手,完全沒有將這樣的家族放在心上。
他只是高高在上,嘲弄著,無視著,就像是在冷眼旁觀雨水泥濘之中的蛆蟲一般。
不觸碰,不會踩一腳,卻除了厭惡之外再沒有其他的想法。
這樣的家,一定要離開。
于是依川漆原離開家,加入了家族的死對頭SOL公司,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了前往linkvrains一處滿是風暴的未知領域。
為什么要嘰嘰歪歪說這么多話……
人被綁在病床上,總要想點什么打發時間吧?
名為依川漆原的生物,或者說,占據了依川漆原身體的電子生物,兩眼目不轉睛的盯著頭頂上天花板的白色花紋愣神。
人類的大腦構造與機器不同,將“資料”從“數據庫”中提取出來花費了不少時間,而且讀取起來零零碎碎的,全部都是記憶的碎片。
比如,他知道了自己占據的這具身體代碼是依川漆原,二十四歲,社畜,網絡探險隊隊員,宅……
住在他隔壁兩側的都是他的同事和隊友,或者再換一個詞——“同類”。
他們為了探明那個風暴領域的情況而被派往風區,在山洞里修整的時候被自己趁機占據了身體。
人類的身體真的很溫暖,也很可靠,給了小小的電子生命無比安全的感覺。
不用擔心高層的獵食者,也不用擔心隨便一陣數據風暴刮過來就會尸骨全無。
如果非要找個詞來形容的話,依川漆原在腦海中翻到了一個詞——“自由”。
這就是成為人類的好處嗎?
我不想再做回電子生物了。
“咔噠……”
就在這時,房門被拉開打開了,帶著吱呀的聲響。
漆原皺了皺眉頭。
不是醫生或是護士,如果是他們的話,那么早在房門滑動作響的同時就已經出現在自己的視線中了。
正在他猜測來者是誰的時候,一道身影走入了祈愿的病房中。
只見那個人身高一米七,體型微胖,胡子拉碴,帶著虛弱和疲憊的黑眼圈,耷拉著眼睛走入了病房中。
在漆原的病床前站定,直勾勾的眼睛如同死人一樣混沌而毫無生氣。
漆原也盯著對方,腦海中的數據庫調取很久,才終于想起了這個人的名字。
青岡武夫,他的同事,也是探險隊中的副隊長,平日里漆原與同事交流都不多,至于這個副隊長,就更少了。
現在倒不是如此,因為他們……這些探險隊員全員都很清楚,彼此有了全新的紐帶。
名為“同類”的東西。
名為漆原的生物肯定,這個副隊長跑到自己這里來,絕對不是為了談論什么好事的。
漆原這個時候才注意到,對方的眼睛很沒有生機,真的就和死人一樣……
是在入侵的時候受到了什么損傷嗎?亦或者……是融合的數據碎片不夠?
現在的自己,是融合了多少只白色的數據碎片才終于形成的意識構體,而當時占據了青岡武夫身體的家伙,恐怕數量太少了。
“依川漆原……”
副隊長沙啞的嗓音如同許久沒有上過油的生銹車輪。
“你是同類嗎?”
漆原聽懂了,自己猜的沒錯,眼前名為青岡武夫的人類,就是自己的同類。
“不……你不是……”
就在漆原還沒來得及回答或是點頭的時候,青岡武夫搖了搖頭。
“?”被堵住的話變成了疑惑,依川漆原滿臉奇怪的盯著青岡武夫,這是什么意思?
“不……你是……”青岡武夫再次開口,卻又推翻了之前的回答,然而這讓依川漆原更加疑惑了。
占據了青岡武夫身體的生物,究竟在說什么?
“我……想以人類的身份活著,活在這個世界……”
青岡武夫再次說道。
他的聲音沙啞,卻帶著強調的音節,在艱難的說完這一句完整的話,之后,他的目光灼灼,盯著依川漆原看。
依川漆原與這個副隊長對視著,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對方在說什么。
想要以人類的身份活著?想要在這個世界自由自在的活著?
這也同樣是依川漆原的想法。
貪婪的想要成為人類的思想種子,在一瞬間長成了有著劇毒的大樹。
在理解了對方想法的同時,依川漆原也明白了對方在顧慮什么。
作為非人類的種族,偷偷摸摸占據了人類的身體,在品嘗到人類不同于電子生物的自由滋味之后,就像是嘗到了血的鯊魚。
但在鯊魚品嘗血腥味的時候,往往要擔心一下周圍是否有漁夫在盯著。
而作為占據了人類身體的電子生命體,也要擔心一下這個世界對電子生物這種人類之外第二文明的態度。
被抓住的話,是會被抓去切片研究呢,還是會被關起來?或者是更直接一點,處死……
無論哪一點,都違背了剛剛青岡武夫的話,他想要作為人類活下去。
“我明白了,”名為依川漆原點點頭,“我們不是同類,是人類。”
聽到依川漆原的話,名為青岡武夫的生物那耷拉著的無神的眼睛似乎也松動了一些,但似乎還是不放心似的問道:“我的名字……”
語言是人類交流的手段,在電子生物看來這種原始的交流方式簡單而有效。
但是話到嘴邊卻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音。
思考一下人類是怎么說話的,依川漆原深吸一口氣,讓空氣透過嗓子震動發出了聲音。
“青岡武夫。”依川漆原有些模糊的回答道。
這算是他第一次說話。
得到了依川漆原的完美回答,青岡武夫松了口氣,扯起一個難看的笑容,然后轉身走出了病房。
就在這時,門口又多了一道人影,看到青岡武夫走出房門,于是立刻貼到了墻壁上,讓開一條路目送他離去。
依川漆原在看到第二個人的時候,愣了愣,腦海中回想起了對方的來歷。
查爾斯,也算是隊伍中難得能說得上話的好朋友,如果沒記錯的話,他也在那個隊伍里。
“呦,你醒啦,我還以為你應該再睡一會,聽說你剛剛被打了鎮定劑……”
比起青岡武夫的無神,查爾斯的狀態似乎比自己好很多,一邊說著話一邊走進來。
“你……”
“和你一樣,同類,”查爾斯說道,“怎么樣?當人類的感覺?”
“……”依川漆原不懂得應該如何回答別人的問題,思考并回答,在這具身體的原主人看來也是艱難的任務。
身體的原主人?
接受了記憶的碎片之后,依川漆原似乎明白了為什么自己、青岡武夫和眼前的查爾斯不同。
因為身體和大腦構造之間微妙的不同嗎?
“我覺得,還蠻不錯的。”
查爾斯說完,看了眼門口,又壓低聲音朝依川漆原問道:“那家伙剛剛進來是不是也和你說了類似的話題?”
“他說……他想作為人類活下去。”
“那就對了,”查爾斯說道,“繼續當人類多好,看著身體,不會被一陣風吹跑,有著強有力的社會結構,也不會被高等生物當做獵物……”
依川漆原明白了,眼前的查爾斯也是來給自己充當說客的。
這些人,似乎達成了某種進退相同的同盟。
“你呢?”查爾斯說道,“你有什么想法?”
在查爾斯七嘴八舌的說了一通之后,依川漆原看到了對方的眼中閃爍著的熊熊火焰。
查爾斯……名為查爾斯的生物,也想在這個人類世界,名為現實的地方活著嗎?
“我也想……”依川漆原點著頭,“作為人類活下去。”
“那就好!”查爾斯滿意的笑了,看了看捆在依川漆原身上的束縛帶,再次咧嘴笑了笑。
“想要作為人類活著,那可要小心點才行,如果被人類起了疑心,那么不只不能成為人類,沒準連命都要丟掉。”
末了,查爾斯扯了扯依川漆原身上的皮帶,“聽說你不久之前試圖逃跑?”
“那是因為……”
“不用解釋,我懂。”
查爾斯打斷了依川漆原的解釋,“你是感覺到未知和恐懼了,沒有看到腦子里的記憶對嗎?”
“我們大家都想要以人類的身份活在這個世界上,”查爾斯壓低了聲音,“你剛剛行為很危險,差點讓我們引起了注意。”
“這沒什么,”查爾斯說道,“我偷看過,我們的病歷上寫著‘精神疑似受到重創’,所以你剛剛的行為有合理的解釋。”
依川漆原松了口氣。
“但是,你要小心了,”查爾斯接著說道,“一次沒有關系,但是下次,如果你還敢做出妨礙我們正常生活的行動的話,我們就必須對你采取行動了,聽清楚了嗎?”
“……”依川漆原淡定的點了點頭。
看到依川漆原如此聽話,查爾斯似乎滿意的點了點頭,隨后一改之前的嚴肅,和善的笑了笑。
“說起來我們還是朋友呢,如果突然間關系變壞也很可疑,別這樣看著我,我還是挺開明的。”
查爾斯似乎是看到敲打夠了,于是抬起手,拍了拍依川漆原在被子下的手。
“以后還是要多多指教嘍。”
說完,查爾斯走出了病房,順便將房門關好。
依川漆原轉過頭,繼續看天花板的花紋,此刻他的腦海中已經不再是整理前任主人的記憶。
而是在思考更多東西。
“因為擅自行動,被排擠和警告了嗎?”名為依川漆原的生物想到。
想不到,除了要警惕人類之外,還要警惕“同類”這種東西嗎?
話說回來,自己現在究竟是什么?
電子生物?人類?占據了人類意識的電子生物?
這種事情在數據庫中找不到先例,這也是自然,誰會想到人類會被電子生物占據身體?
名為大腦的運算器緩緩計算著,在思考從機械到意識的能動性,然而得到的答案卻是零。
是不可能的。
那么,現在的自己究竟算是什么?
依川漆原的眼睛緩緩轉動,看向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