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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5章 程序的正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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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伯逸一行人,沒有在虎牢關停留,更沒有去滎陽城的歇腳,而是將高演的尸體用石灰處理后,一起上路,直接回鄴城!他們輕車簡從,沒有引起任何波瀾。

  而神策軍仍然是按部就班的回歸駐地,浩浩蕩蕩,每天走到哪里,都有專人蹲守,將消息傳回各家。

  長安城皇宮御書房里,宇文邕看著自己寫的一份“罪己詔”,微微點頭,至少,看起來還像是那么回事。剩下的,就是交給中書舍人潤色了。

  而中書舍人作為行走于皇宮內的文人,所做的事情,就是將皇帝下發的圣旨加以潤色,然后下發到“大冢宰”那里,讓“大冢宰”公布于天下。

  這也是周國獨有的制度,在北齊,中書舍人下發了圣旨以后,就直接到了尚書府,不需要經過大冢宰這個環節。

  當初宇文泰仿周禮改官制,大冢宰,類似于宰相,但卻比宰相的權力要大得多!從原理上說,幾乎就能完全把皇帝架空,絕對不算吹牛。

  類似于后世大嚶的首相制度。

  大冢宰在周禮當中,是替周王管理牲口的,引申來說,就是周王將權力完全托付給大冢宰,什么事情都不用管。

  大冢宰不僅管理軍務,而且還處理政務!

  當然,周王有處置和罷免大冢宰的權力,理論上是這樣。

  只不過在現實中卻有個很現實的問題。

  大冢宰既管理軍務,又管理政務,大權在握,幾乎將皇帝吃得死死的。那么皇帝一旦下令對付大冢宰,誰去執行這個命令呢?

  大嚶可是皇權被架空的存在,由此可見,這種制度問題極大,只是因為宇文泰威望高,參與制定這個制度的蘇綽,又是老政客,所以當時無人提及。

  值得一提的是,宇文護之前就一直擔任大冢宰。

  等宇文邕除掉宇文護后,這種制度就名存實亡了。北周內部運行的官僚制度,變得跟魏晉一雷同,只是行政效率遠遠不如。

  歷史上,北周在宇文邕死后,就一直處于內政混亂之中。到了楊堅篡位后,才算是撥亂反正。

  如今,擔任大冢宰的人……是宇文憲!幾乎沒有任何實權。

  而軍權全部由宇文邕本人親自掌控,而政務,則下放到丞相府,由楊堅總覽。宇文泰當初制定的那套亂七八糟的規矩,如今基本上已經被架空。官職和官員都還在,可是這些人卻完全沒有權力。

  “陛下,楊宰輔來了。”

  貼身太監在宇文邕耳邊輕輕說道。

  “嗯,也確實應該來了。”

  宇文邕點點頭說道:“快傳,朕就在這里等他。”

  “喏。”

  不一會,楊堅邁著沉穩的步伐,對著宇文邕雙手攏袖行了一禮道:“陛下,這次帶回來的那片紙甲,下面的人已經分析出來了。其他的不過是些紙和皮革做成填充物。

  倒是有種東西微臣沒有見過。”

  楊堅上前一步,將手掌上一片白色帶著臟乎乎油膩的厚布放到了御書房的桌案上。

  “此布甚厚,不知為何物,倒是有點像是……高昌國那邊產的一種帛布,俗稱花蕊布。高昌國以此為錢幣使用,有些也流傳到了長安。”

  楊堅對于這種新事物,目光還是很敏銳的,辦事也算得力,一片紙甲那么多層,居然讓他解析得七七八八的。

  這也算是難得了。

  “花蕊布么?”

  宇文邕看了看這塊奇怪的布,微微嘆了口氣。

  “齊國的軍備,一直走在我們前面。以前都說,齊國一個校尉的盔甲,到周國這邊,可以給上將軍用。

  如今,神策軍一個兵卒穿的紙甲,我們居然都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做的,這樣下去……該如何是好?”

  宇文邕不知道什么叫做“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如果聽過這句話,一定會大為認同。

  “這件事朕會讓韋孝寬去查的,你就別管了。來,幫朕看看這份罪己詔如何?”

  宇文邕將手邊的幾張紙遞給楊堅。

  罪己詔?

  乖乖啊!這玩意可是不能隨便發的啊!

  什么叫罪己詔?這是寫給萬民看的么?

  是,也不是!

  名義上,它可不是寫給百官和黎民百姓看的。名義上,罪己詔是皇帝寫給“上天”看的!

  根據“天人感應”的原理,皇帝,也叫“天子”,那是上天派下來,守牧萬民的,是不可侵犯的!你跟天子作對,那就是跟老天作對!

  可是,那么多的暴君,那么多的昏君,老天也有瞎眼的時候啊。怎么辦呢,造反唄,黃巾賊喊的“蒼天已死,黃天當立”,不就是這個意思嘛。

  那么,皇帝,嗯,也就是天子,為了繼續維護統治,每每出大事的時候,他們就會使出絕招,也就是,下“罪己詔”。

  這是皇帝在大聲宣告的告訴上天,我做錯了,現在來改正,請你原諒,不要換天子!

  這樣的話,他們就能繼續具有執政合法性了。

  老天當然是聽不見,不過大臣和子民總是能聽到能看到罪己詔說啥的嘛。這個時候,識相點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不要再鬧騰了。

  不識相的,皇帝的鐵拳不是鬧著玩的,這就叫“先禮后兵”。

  宇文邕此次帶兵出擊,企圖攻略洛陽,最后卻落得大敗虧輸,國內暗流涌動,那是必然的。這年頭,哪個世家不得有百把個私軍門客什么的。

  這些人若是聯合起來,也是很能搞事情的。

  如今宇文邕準備下罪己詔,這也是一種變相跟國內各大勢力妥協的表現。至于結果如何,那就不是這份“小小的”罪己詔可以左右的了。

  這只是皇帝的一種姿態,站好,準備挨打!

  但是,可沒有人能真把板子打到他身上,這只不過是一種“程序正義”罷了。罪己詔之后,皇帝該干嘛還是要干嘛,完全不影響他的發揮。

  “陛下,罪己詔,豈是微臣可以看可以提建議的?陛下圣裁即可。”

  楊堅沒有去看那些紙上寫了什么,而是后退一步,恭敬的行了一禮。

  宇文邕拍拍腦袋,楊堅說的是大實話。他要是個代筆的,那也好說,比如說中書舍人什么的,看這份罪己詔完全沒問題。

  可是現在楊堅是宰輔啊,看這份罪己詔的草稿,就有些不合適了。若是還要提出建議什么的,那就更是大逆不道!

  皇帝的罪己詔你都要改,你以為你是誰?把宇文邕當兒皇帝么?

  哪怕是程序正義,也是不容馬虎的,每個細節都要做到位。

  “罷了,這事朕自己處理吧。”

  宇文邕將這些寫著罪己詔的紙張收好。老實說,他也不想寫罪己詔,可是現在府兵中的嫡系,這次都交代在洛陽了,他每天睡覺都不安穩。

  所以說,還是先下罪己詔試探一下比較好。程序走完,該跳出來的人,也會自然而然的跳出來。

  “創業艱難,守業更難。父親的基業,豈能毀在朕手里,唉,可恨沒有早生十年。”

  宇文邕輕輕嘆了口氣,目光遠眺出書房,卻被那斑駁的宮墻擋住。

  鄴城大理寺獄的某間牢房里,高潤的尸體躺在地上,像是睡著了一樣。高伯逸站在牢房外面,瞥了身邊若無其事的魚贊一眼,沉聲問道:“這是你送給我的禮物么?”

  不知道魚贊是打了時間差,還是完全不把自己的命令當回事。當高伯逸趕到鄴城的時候,就聽到高潤“畏罪自殺”的消息。

  死了連半天都不到!

  此時他已經屏退了所有閑雜人等,就是為了等魚贊一個解釋。

  “主公,高潤,可死可不死。但是,為什么他又必須要死呢?請主公聽在下解釋就明白了。”

  魚贊退后一步,直接跪在地上,態度異常恭敬。

  “說吧,我聽著呢。”

  高伯逸抱起雙臂,面色平靜的說道,臉上看不出喜怒來。

  “高潤之死,其實是在警告鄭氏,不要首鼠兩端,也是在警告鄴城,乃至齊國的人,現在時代變了,高歡一家的時代,已經過去,再也回不來。

  現在,是主公生殺予奪的時代。很多話,不說明白,某些人就會心存僥幸。只有讓他們真真切切的感受到這些變化,才能讓主公的計劃更順利。”

  不得不說,魚贊真是個人才,把高伯逸想做卻不能做的事情,落到了實處。當然,對外宣稱,依然是“畏罪自殺”,罪名是跟高演勾結,企圖在鄴城作亂。

  至于一個十七歲的少年,無依無靠又沒有勢力,要怎么在偌大的鄴城作亂,這些細節,不會有人去關注的。

  因為人人都知道是為了什么,事情的真實與否,反而變得無關緊要了。

  我說你是奸夫,那你就是奸夫,哪怕你只是個太監也一樣。趙高在很多年前,就告訴了后來人,這樣的游戲要怎么玩。

  一代又一代的人跟著有樣學樣。

  “就這個理由么?”

  高伯逸語氣已然有些不悅。

  “主公,高氏一族的人,留幾個意思一下就行了,免得別人說主公刻薄寡恩。

  但是,其他的人,現在一時心軟,焉知將來不會咸魚翻身?趙氏孤兒……前車之鑒啊。”

  魚贊不動聲色說道。

  你還知道趙氏孤兒?

  高伯逸略微有些吃驚!想不到不學無術的魚贊,居然現在也可以出口成章了,果然,所謂人才,都是需要給他們機會的。

  有了實踐的機會,他們才會成長。

  要不然,永遠都會原地踏步。

  “這件事告一段落。我會公審高演,然后也給你定罪,你要有心理準備。這一次,你不會再起復了。”

  魚贊多次違抗自己的命令,不敲打是不行的。如果手下人人都按自己的理解來辦事,那么就會產生“下克上”的風氣,對于自己將來做事極為不利。

  “喏,魚贊領命!”

  出乎高伯逸的意料,魚贊并沒有提出異議,這不由得讓他對此人高看一眼。

  “行了,你退下吧,最近不要出門了,在家等候發落。”

  高伯逸擺擺手,魚贊立刻領命離開,沒有片刻猶豫。

  等他走了以后,高伯逸讓人打開牢房。他看了看高潤,很英俊一個孩子,應該說繼承了高歡身上的基因,如果還活著,甚至可以說是風度翩翩。

  他母親鄭大車也是個大美人,要不怎么會被高澄看上呢?

  可惜,南北朝這樣的亂世,長得帥并沒有什么卵用。活著說,只是長得帥的話,并不能當飯吃。

  這不,長得帥的高潤,被魚贊勒死了,脖子上一道紫色的痕跡。

  “其實,說句違心的話,就算魚贊不殺你,等審判完,將你貶為庶民后,我也會派人殺死你,造成某種意外。

  不過是場面好看些,結局并沒有什么不同。”

  高伯逸自嘲說道:“反而不如魚贊光明磊落。怎么說呢,鄭家內部矛盾重重,鄭敏敏要上位,你和你娘,自然是要成為犧牲品。我豈能留你一命?”

  高伯逸已經看出了鄭敏敏的女兒心思,也有心成全,肯定要把她的后路準備好。既然鄭述祖已經表態,那么他也不必在意滎陽鄭氏內部的分歧了。

  政治么,只講利益,不講感情,冷冰冰,血淋淋。

  “來人啊,將高潤的尸體處理了,等升堂審問的時候,再將其搬出來。”

  高伯逸吩咐大理寺獄的獄卒道。

  交代完瑣事,高伯逸走出令人后背發涼的大理寺獄,出門就發現天色已然完全暗下來了。那尚未關閉的大門,就好比是巨獸張開的大嘴一樣。

  心里毛毛的。

  “只有勝利者,才有資格選擇怎樣處置失敗者。而失敗者,沒有任何權利,只能任人宰割。這世道真是……絕了。”

  高伯逸長嘆一聲,別看現在高氏一族的宗室,一個個都像是可憐蟲一般,喝水死,被自殺什么的一茬一茬的。

  然而歷史上這些人可不是善茬,一個個都是吃人不吐骨頭那種。現在看起來可憐,不過是因為失去勢力保護而已。

  高伯逸完全可以想象,若是自己失敗了,而高家的宗室若是成了勝利者,自己的妻妾,不知道要在他們當中過幾道手。

  頭上青青草原,那是免不了的。

  “是時候,去看看了,唉。”

  高伯逸又嘆了口氣,本來不殺高演,是看在高彾的面子上,畢竟是同胞親姐姐啊!可是高演卻不想高伯逸做好人。

  人世間的無奈莫過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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