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雪停歇后,劇烈的燃燒在持續了數個小時后終于緩緩的停歇了下來,就像一場祭祀后的狂歡,殘余的灰燼如散作漫天的黑雪狂舞著。
似乎一切都結束了,新仇與舊怨,榮耀與恥辱,那些一并被擲入熾熱的火焰里燃燒殆盡。
夜空更加深沉,似乎有漆黑的龐然大物在緩緩下潛。
那鋼鐵與機械的巨鯨在云層里緩緩游戈,風帆切割著積云,濃重的蒸汽如同吐息一般溢出,引擎聲如雷,仿佛攜著風雨而至。
“蓋革指數反應如何?”
“處于穩定值區間,看起來勞倫斯已經死了。”
短暫的對話發生在指揮室內,這一次亞瑟親自帶隊,有些幽暗的空間里,各式的指示燈映亮了他那蒼老的臉。
他站在指揮室的最前方,透明的復合玻璃覆蓋了腳下的地面以及前方,人類的目力能勉強能穿透其看到地面的情況,那片火熊熊燃燒,不知何時才能熄滅。
“需要繼續觀測嗎?”
紅隼在一旁問道。
由于負重原因,航向黎明號上并沒有多少彈藥儲備,它在目前的軍事戰略上更傾向于秘密運輸。
“繼續,我們還需要再等等。”
亞瑟警惕的說道。
勞倫斯的可怕已經深深種入了每一個人的心底,他不敢保證如果勞倫斯還沒有死會發生什么,一旦貿然下潛,或許他們就會步入那侵蝕的攻擊范圍,他們能做的只有繼續等待,確保局勢不會有任何異常變化。
“需要原罪甲胄進行偵查嗎?現在僅有的幾具一代甲胄就在船艙里,隨時都能下潛。”
紅隼再次提議道。
“一代甲胄嗎?”
亞瑟皺起了眉頭。
“這是梅林的提議,二代甲胄確實可控,但面對勞倫斯……即使是瀕死的勞倫斯,性能上還是略顯不足,因此被封存的一代甲胄被取用了出來,加拉哈德正在后方待命,他可以再駕駛一次。”
冰冷的聲音回蕩,紅隼很清楚再駕駛一次是什么意思,自從上次失控后,加拉哈德已經被嚴重侵蝕了,這一次使用會是他的死期,可目前航向黎明號上也只有他具備駕駛一代甲胄的經驗。
“蘭斯洛特呢?”
“同為消耗品,梅林說他應該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對話突然沉默了下去,一時間只剩下了機械運作,以及那些頻率單一的信號聲。
“今夜的犧牲已經夠多了,算了。”
亞瑟長嘆一聲,只是覺得疲憊。
“所以呢,要給洛倫佐……冊封個什么?”
“冊封?”
亞瑟有些不懂紅隼的話。
“就像一些……身份的認可?比如騎士的階級什么的?雖然對于一個死人而言,這東西已經不重要了,但好歹也算是個證明吧。”
紅隼想了想繼續說道,他也不太清楚自己該如何表達這些。
“不是獵魔人的部分,而是洛倫佐作為人的那部分真真切切的存在過。”
“沒想到你會想到這些。”
亞瑟感到意外。
“沒什么,只是偶然意識到了,很多時候認可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比如我不再是一個街頭混混,而是守衛人類理智的城墻……雖然依舊是在刀尖上跳舞,可這樣的話,就連死都有些義無反顧了。”
紅隼繼續說著。
“人類就是這樣,總會被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打動。”
“這樣嗎?聽起來還不錯,我會考慮的。”
亞瑟回答著。
焰火的邊緣有瘦小的身影搖搖晃晃,塞琉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可最后她還是沿著枕木抵達了這里,她神情木然。
沒有任何多余的解釋,她很清楚發生了什么,只是就像欺騙自己一樣,不敢相信,走在硝煙的戰場上,燒黑的土地上還帶著那滾燙的余溫,尚未冷卻凝固的鐵水緩緩流淌,仿佛是地獄的降世。
塞琉就像撿垃圾的小女孩,在這金屬的墓場里,來回走動,最后她找到了她想要的。
印象里那個扛著溫徹斯特能打一車人的偵探已經不見,他半個身子被壓在扭曲的車廂之下,緊閉著眼,臟兮兮的。
她有些不敢去看,那就像一具焚燒過后的尸體,體表大部分位置已經被高溫燒的漆黑,獵魔人引以為傲的生命力再也救不了他,就像一個被野獸咬碎的布娃娃,破碎凋零。
其實與故事里那大段大段的煽情不同,情緒洶涌到了極致反而沒有什么感人肺腑的情節,塞琉根本想不到什么話來說,也感受不到任何情緒的存在,僅僅是一片空白,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白的,一場醒不來的噩夢。
洛倫佐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克制,克制作為人的部分,明明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卻要為了那可笑的夙愿克制所有的情感。
也像他說的那樣,和獵魔人湊的太近的家伙確實沒有什么好下場,可最后洛倫佐還是保證了塞琉的安全脫離……誰也想不清楚這個獵魔人在最后的時刻究竟抱有什么樣的想法。
緩緩的坐了下去,她甚至感知不到周圍東西的存在,就連那在火海里掙扎蠕動的血肉都無法吸引她的注意。
勞倫斯死了,可圣杯的血肉還沒有,它終于占據了全部的身體,試圖爬出那熾熱的火海。
不知過了多久,她再次站了起來,神色兇惡。
“洛倫佐·霍爾默斯。”
可能是與洛倫佐過于相似,憤怒起來的樣子也有著他的影子。
“洛倫佐·霍爾默斯,你這個混賬還不能就這么死了!”
看著那臟兮兮的臉,這個獵魔人就算要死了也帶著一種見鬼的爛人氣質,干枯的嘴角上揚,就像殺了勞倫斯是完成了什么該死的革命夙愿一樣。
“是啊,你還不能死。”
女孩反復的低語著,震怒如肅。
就像之前很多次的談話一樣,這個獵魔人活著的意義太脆弱了,這個瘋子的腦子里只有兩件事,不是殺妖魔就是在殺妖魔的路上。
這貨的人生就是個妥妥的悲劇啊,而現在這個該死的獵魔人完成了他的復仇,不管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都無所謂了。
可這還不夠,還不夠。
“我……這是死了嗎?”
洛倫佐緩緩的抬起頭,依舊是那熟悉的冰原,他坐在長椅之上。
“差不多。”
華生坐在洛倫佐的身旁,她回答道。
洛倫佐起初有些意外,然后坦然接受了。
“可能是將死之人了,什么都覺得無所謂了。”
“就連對我的警惕也是如此嗎?”
“當然了。”
洛倫佐回答著,“我死了,你也死了,不僅殺了勞倫斯,還能帶著你一起死,豈不美哉。”
華生則微笑的搖搖頭,她繼續說著洛倫佐聽不懂的話。
“你看起來真的忘了很多,至今還沒有恢復?”
“忘了什么?什么都無所謂了,華生,我要死了,再多的回憶都不如抽根煙實在……如果我可以我還想在吃頓飯。”
真不愧是洛倫佐,要死了他還說著爛話。
“所以接下來會怎么樣,一個奇怪的列車破空而來,帶我走向地獄?”
洛倫佐說著望了望冰原的盡頭,他一直都有這種奇怪的既視感,這里就像等公交的長椅,只不過會有哪個神經病把站點建在這里呢?
“你很清楚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洛倫佐。”
華生說。
那幾分嬉笑的面容逐漸平復了下去,洛倫佐回答。
“什么都沒有,就像睡著了一樣,只是再也醒不來。”
“那為什么不試著活下去呢?”
“可能是想逃避了。”
兩人隨意的搭話著,很少見,獵魔人居然會和可怕的怪異靜下心來閑聊,就像死前的告解一樣。
“逃避?”
華生有些意外,沒想到洛倫佐的嘴里會出現這樣的詞匯,對此洛倫佐只是很認真的點了點頭。
“是啊,說到底獵魔人依舊擁有著人類的部分,我們不是純粹的人類,也不是純粹的妖魔,活在兩個世界的間隙之中,游走在黑與白之間的灰。”
“我依舊有人類的弱點……怯懦、憐憫、共情等等……”
“你真的覺得天天殺妖魔真的很有意思嗎?”
洛倫佐反問道。
“可我看你殺的很開心啊?”
華生毫不給面子的說道,對此洛倫佐一時語塞,但緊接著繼續回答著。
“好吧我得承認把它們砍死的時候確實很爽……可其實真的很累啊。”
洛倫佐幾分悲涼的說。
“大家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來,我能做的只有用怒火祭奠所有人,即使我不想繼續了,那怒火依舊會驅使著我,可我終歸不是完美的人……或者是妖魔,我是個殘缺的家伙,有著妖魔的力量與人類的弱點,我終究還是會感到累,走到再也走不動……”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就像有個見鬼的使命,你清楚你不能拋下它,也絕不能拋下它,可有一天你要死了,你就想順從死亡了,這樣你就解脫了,與使命說再見。”
“所以這就是你的逃避嗎?”
華生問道。
洛倫佐點點頭。
“是啊,這把怒火燒太久了,我已經被燒沒了,從柴薪燒成了灰燼,而我剛剛把最后的余溫也釋放了……我真的燒不動了,即使這么死了,大家也不會怪我吧……”
洛倫佐隨意的說著,這種從重壓下釋放出來的感覺真不錯,他甚至想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出去耍一天,沒有什么見鬼的妖魔與復仇,只可惜沒有機會了。
寒冷的風掠過,卷起雪花,就像飄蕩的帷幕,掃過洛倫佐的臉頰,冰冷至極。
“不,洛倫佐。”
“什么?”
洛倫佐看向華生,有些聽不清她的話。
“我說你還不能死,洛倫佐。”
華生站了起來,似乎是察覺到了什么,神色變得有些微妙。
“你終有一死,就像所有的生命一樣會迎來死期,但……不是今天,洛倫佐。”
她高傲的看著洛倫佐,目光冷峻。
洛倫佐心神一顫,他頭一次被這個怪異之物震懾到了,他永遠想不清楚她究竟想要什么,也不清楚她會做什么,可緊接著他聽到那沉穩的怒吼在耳邊響起。
“你的怒火還未熄滅對嗎?你之所以逃避僅僅是因為你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不是嗎?”
洛倫佐有些發愣的看著她,那只手穿透了自己的軀體,緊緊的握住了那逐漸停歇的心臟。
是啊,他根本沒有任何希望可言了,在那轟炸之下,即使有著秘血他也脆弱的像個普通人,于是他選擇了坦然的赴死。
這不是逃避,是絕望的放棄。
“我太清楚你了,洛倫佐。”
“那些久遠的疼痛一直折磨著你,憤怒的火焰一直燃燒著,你早已抵達了地獄的深處,與妖魔同為一體。”
她在耳邊輕聲呢喃著。
“凡有索取,必有代價。”
劇烈的痛苦沿著心臟迸發,那已經平復下去的跳動再次強勁了起來,它轟鳴作響,猶如戰鼓之音。
“你……做了什么?”
洛倫佐痛苦的彎下了腰,那是難以形容的痛苦,仿佛是源自靈魂的折磨。
“這是代價。”
華生按住了他的頭顱,強迫他看著自己。
“如果柴薪已經燃盡,那么就再添些進去吧,你注定死在洶涌的怒火中,而不是就這么平靜的消逝。
這是詛咒的一部分。”
因此燃燒的戰場之上,塞琉憤怒的說著。
此刻她的身份已經不再是那受人保護的乞兒了,她是塞琉,塞琉·斯圖亞特,榮譽加身的年輕公爵。
“如果,你存在的意義如此脆弱的話,那么讓我為你加固一下吧。”
她喃喃自語著,握緊了那地面上那帶著余溫的斷劍,不顧那灼熱的溫度,她兇猛的將其揮起。
“賦予你更多……活著的意義……”
塞琉低吼著,像只未成年的小獅子。
“洛倫佐·霍爾默斯,我認可你的存在,作為人的存在!”
“以斯圖亞特之名。”
殘破的劍搭在那破碎的肩頭。
“我授予你!”
仿佛有無數的幽魂在尖叫著,它們揮舞著劍與盾,歌頌著仿佛與百年前重疊的一切。
戰爭授予!戰爭授予!戰爭授予!
他們傳唱著。
金屬的鳴響透過久遠的歷史而至。
海潮般的侵蝕由那將死的殘骸之上激發,轉瞬間擴散至了戰場的每一處。
航向黎明號上的蓋革指數器抵達峰值,秘血激蕩,久遠的詛咒將那已死的靈魂拖回現世。
秘血蘇醒31
戰鼓之心,轟鳴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