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縣,夏侯楙在衙署中反復踱步,猶豫不定。
他面前的夏侯玄穿過降雨區來見他,此刻正裹著氈毯抵御雨水清寒,原本俊朗的面容已經布滿了細密、如果龜裂的疤痕。
皮膚也顯得暗淡、灰黑,不止是他,弘農疫情存活下來的吏民都有一定的體表癥狀,同時也傷了元氣,做不得重活。
那段記憶是夏侯玄揮之不去的噩夢,每一個染病的同僚上午還好好的,能強撐著說笑……可到了下午,就嘔吐西瓜水一樣的體液,隨即就軀體麻痹、僵死。
猶豫再三,夏侯楙語腔艱難:“我家屢受大恩,又以公主妻我。值此國家動蕩之際,我若離反,實屬不忠不孝,再無顏面見天下人。”
盯著夏侯玄,夏侯楙語氣緩緩:“我也非不識時務,我這就自修縣退回南皮,放開通道。”
修縣是夏侯楙經營數年的要塞城市,這里位居漳水下游,除了囤積糧秣、軍械外,還有一支漳水水師,主要以運船為主。
夏侯玄只問關鍵:“水師何屬?”
夏侯楙陷入沉默,這支水師力量很重要,是漳水中下游的唯一成建制運力。
夏侯楙可以率軍乘船北上,在廣宗城下船,與司馬懿的主力合流;也可以率軍乘船順流而下,回到南皮。
漳水橫穿鄴都向東流淌,沿途臨近漳水的光宗、修縣、南皮都是魏軍增修的要塞城市。
迎著夏侯玄祈望目光,夏侯楙緩緩搖頭,神情苦澀:“我資質駑鈍,非畏死乞活之人。今因家仇,也為避讓北府鋒芒這才主動退軍避戰。若再讓出水師,九泉之下無顏面見先嚴。”
夏侯玄微微點著頭,扭頭看別處:“我料戰事不順,司馬師會率輕騎北遁。我欲直入薊縣,設伏劫殺。”
“不妥,太初安心休養為好。司馬仲達終究是有才之人,其軍豈會速敗?”
夏侯楙規勸說:“今天氣多余,我也無法焚毀軍資。還請太初驗收,代我進獻陳公。至于司馬師之事,敗兵自會梟首來見,何必深入險地?”
見夏侯楙對司馬懿的指揮能力還存有一定程度的信心,夏侯玄也不愿過多討論這種事情。
現在已經出兵,一切嘴上的本事都不算數,誰強誰弱打一場就知道。
出乎司馬懿的預料,夏侯楙并沒有出賣他的行跡。
他才得以連夜退回廣宗城,天亮時在廣宗城外的界橋上得到了更多的軍情。
這座界橋修在清水河之上,是巨鹿郡與清河郡的分界所在;而漳水則繞廣宗之北而過。
廣宗在漳水、清水之中,物資運輸便捷,地位沃野之地物產豐饒,是重要的經濟中心。
若丟失廣宗,那府兵就能在這里堵死通道,堵住幽云六鎮兵支援鄴都戰場的東路通道。
而西路通道,就是從薊縣出發走涿郡、范陽、中山、真定、邢臺、趙國。
姜維、趙云會率軍一起迂回出現在中山國,以徑行關、紫荊關、倒馬關這三關為倚靠,在太行山以東布陣,牽制要途徑南下支援的幽云六鎮兵。
在六鎮兵動員、參戰前堵住東西兩條通道,將他們與鄴都戰場分割……是府兵規劃的重點。
對司馬懿來說,守城到九月,守住通道,等待六鎮兵完成集結、參戰,那魏軍將擁有一定程度的野戰優勢!
不是府兵戰斗力,而是府兵發動的是滅國戰役,軍力肯定會因多路出擊,分散于各處。
過了界橋,奔襲大半夜的司馬懿才緩一口氣,改乘戎車返回廣宗城,一路翻閱西面的軍情。
大約五天前,府兵中壘師鄧芝部率先從孟津渡河,緊接著第二天延津、白馬津的蕩寇師一起渡河,當日午后,昭仁師從高唐津、濮陽津一起渡河。
雖不知道關隴、河東戰場的信息,可府兵已經發動了全線進攻。
以府兵的戰前準備,大概最遲十天后,第二批同等規模的府兵會充當繼軍參與渡河。
已經過去五天,這意味著五天后第二批四個師五萬人的府兵會渡河。匯合第一批府兵,前后就是八個師、十萬人。
再加上征發的郡國兵、民壯,整個黃河北岸會聚集十五萬的敵軍。
這些敵軍會分成數股,沿著河道、道路網絡向北推進,進而停留在廣宗、修縣和……鄴都。
從孟津、延津、白馬津渡河的府兵,可以直撲鄴都。
曹叡天子守國門的說法就在這里,鄴都以南雖然有很多縣城、據點、衛城,可因為人口、經濟、運輸力量限制的原因,根本無法營造一座要塞城市。
要塞城市,不僅僅需要防御工事,更需要本身具有戰略價值。
唯有敵人非攻不可的城市,又有河流、道路方便聚集人力、物力,才有增修為要塞城市的現實意義。
否則你把城池修筑的再堅固,儲備再多的兵力、物資……人家直接繞過、不來進攻、圍困,你這要塞不是白修了?
缺乏有效的要塞城市,就無法分攤府兵的兵力……那么自然地,中路府兵自然能輕易直抵鄴都城下,將戰火燒到鄴都城郊。
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了司馬懿表現的舞臺,此刻他能做的就是進入廣宗城,等待各地軍隊按預期規劃的那樣想廣宗城聚集。
然后依靠廣宗城,堵住蕩寇師、征虜師、昭仁師、昭義師。
只有陷入戰爭對峙期,才會有雙方主將表現的機會。否則再次之前,拼的都是戰爭預案和戰前準備。
優秀的主帥戰前規劃戰術,高強度工作都在前期,戰爭爆發了反而會輕松。
諸葛亮、姜維、司馬懿都是這類主帥,戰爭已經爆發,再著急已經沒用,靜靜等著。
等分進、合擊的軍隊完成匯合,才有各自表現的機會。
廣宗城,絕對是滅魏戰爭的核心。
就如當年曹氏滅袁時的南皮,曹軍拔掉南皮才能聚集兵力到鄴都;府兵拔掉廣宗,才能聚集優勢兵力到鄴都發動滅國決戰。
廣宗城在,則穩穩牽制四個師的府兵,也能通過漳水持續不斷獲取兵員、錢糧、器械的補給;也能等來幽云六鎮兵,迎來戰略反攻的機會。
因此形勢很明朗,只要田信不參戰,那司馬懿有信心磨掉府兵的銳氣,然后拖到府兵主動后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