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板工業園目前面臨的困難,主要是由于我們國家缺乏一套獨立自主的工業體系,許多產業都嚴重依賴于中國。”
侯板工業園管委會的會議室里,阮德向前來視察工作的國家工商部負責人范明山匯報道。
短短兩個月時間里,侯板工業園已經有十五家入駐園區的外資企業離開了。說它們離開,其實也不準確,因為它們的車間還在,還保留了少數的工人在工作。這些工人的主要職責,就是把從中國運來的產品貼上一個“越南制造”的標簽,然后再重新裝箱送往碼頭,讓這些產品漂洋過海出現在美國市場上。
建立侯板工業園的初衷,顯然并不是為了讓它成為一個貼標簽的地方,而最早的時候,這些企業也的確把生產設備運過來了,并且進行了一段時間的生產。
在這些企業生產的過程中,阮德不斷地接到他們的抱怨,說園區難以為他們提供必要的配套支持。阮德帶領他的團隊盡了最大的努力試圖去解決這些問題,但問題卻是越來越多,最終釀成了企業的外流。
阮德很清楚地記得,有一家名叫特威格的美資企業,是他親自從中國芮崗撬過來的。特威格工廠的總經理漢斯利曾信誓旦旦地說要在侯板工業園再創輝煌,為當地創造不少于1000個就業崗位。
磕磕巴巴地生產了大半年時間,漢斯利最終還是帶著特威格工廠返回芮崗去了。據說芮崗那邊因為他離開的事情,給了他一些臉色,有些過去享受過的優惠條件也被取消了。可就是這樣,漢斯利依然義無反顧地回去了,這讓阮德覺得自己很是失敗。
在與一些離開的外資企業高管談過之后,阮德終于明白了自己所缺的是什么。
一套覆蓋全產業鏈的工業體系。
這不是侯板工業園自己能夠建立起來的,需要舉全國之力去建設。
“園區企業使用的生產設備,大部分是中國制造的,即便有一些是從歐洲、美國、日本等國家引進的,在中國也可以找到替代品,在中國國內能夠完成常規的維護,這就是這些企業能夠在中國保持穩定生產的關鍵。
“而越南并沒有 這樣的裝備制造能力,甚至連維護這些裝備的能力都不具備。一些最簡單的設備維修,企業都要到中國去請修理工,所有的配件都要從中國進口。
“這樣一來,企業的生產成本就加大了。一臺設備損壞,就會導致整條生產線停滯。而維修這臺設備,卻需要許多天的時間。
“園區的很多企業都表示,除非在越南國內能夠解決這些問題,否則他們就不敢擴大在越南的生產規模。”
阮德精神疲憊地說道。
“可是,我們其他的一些工業園生產情況還是很不錯的。雖然也有過類似于侯板工業園這樣的問題,但那些園區的外資企業并沒有大批地撤離。”范明山提醒道。
阮德苦笑道:“部長,侯板工業園和其他那些工業園區的定位是不同的。其他那些工業園區,主要都是承接一些低端的出口加工業,它們主要的生產設備也就是縫紉機、注塑機、電烙鐵,這些設備沒有什么技術含量。
“對了,即便這些沒有技術含量的設備,大多數也是從中國進口的。中國人不在乎把這些產業轉移到越南來,所以他們為這些產業建立起了完備的銷售服務體系。比如說,中國的每一家縫紉機廠,在越南都有銷售服務中心。他們銷售的縫紉機質量好、功能齊全,而且非常便宜。”
“那么,你就不能讓中國的那些機床企業也到侯板工業園來建立他們的銷售服務中心嗎?”范明山問。
阮德說:“這很難。其實,中國的一些機床企業也的確在越南建立了銷售服務中心,但他們的服務中心只對一部分中低端機床提供服務,高端機床的服務還是要回中國去完成。”
“這是為什么呢?”范明山的助手黃春榮問道。
阮德說:“我曾經和他們談過,他們給出的理由是,越南的高端機床用戶太少,而高端機床的售后服務需要專業性更高的人員和設備,越南的市場不足以支撐起這樣一個服務體系。”
“這或許只是一個借口吧?”黃春榮說。
阮德點點頭:“的確,這只是一個借口。真實的原因是,中國人不希望那些需要使用高端機床的企業到 越南來建廠,他們用這樣的方法,給那些企業設置了障礙。”
“這是一種無恥的行徑!這是帝國主義行徑!”黃春榮怒道。
阮德看著黃春榮,臉上落出一個無奈的笑容。其實,他更想向黃春榮開一個嘲諷:
拜托,別這么天真行不行?
國際間的產業轉移,從來都是把自己不想做的低端產業轉移給別人,利潤高、工作輕省的高端產業,誰不是努力捂在自己手上的?
中國在開放之初,從國外承接的也是最苦最累的那些產業,幾億件襯衫換一架A380,就是對當時中國面臨的國際產業分工的描述。
中國成功地實現了產業升級,開始把低端制造業甩給東南亞、南亞、非洲的發展中國家,自己開始搞大飛機、5G、高鐵等處于產業鏈上游甚至頂端的項目,但這種升級,并不是來源于西方國家的恩賜,而是人家扎扎實實自己做出來的。
想當初,中國想進入高端制造業,西方人同樣向他們封鎖了高端機床等各種裝備。就在眼前,當中國人試圖沖擊高端半導體產業時,ASML也在美國人的壓力下,拒絕了向中國出口EUV光刻機。
人家辛辛苦苦搞高端裝備,圖的不就是自己能夠進入產業鏈上游嗎?人家憑本事搞出來的裝備,憑什么要拿給你使用?
阮德原來并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在侯板工業園當了一年多的管委會主任,他才逐漸意識到了啥叫獨立自主的工業體系。你的工業體系不獨立、不自主,人家就可以卡你的脖子。你想要的東西,人家想給就給,不想給就可以不給,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失去工業體系上的獨立性,你就只能乖乖地在產業鏈下游呆著,給別人當苦力,賺一些辛苦錢。
阮德是一個胸懷大志的人,正如他的領導們也都是胸懷大志的領導一樣。他們想要像自己的北方鄰國一樣富裕起來,不想苦哈哈地呆在產業鏈下游,這就是他們的苦惱。
“阮德,你有什么想法?”范明山問道。他不像黃春榮那樣幼稚,知道有些事是不能指望別人的。
阮德說:“我覺得,我們的國家應當勵精圖 治,要把那些最關鍵的技術掌握在自己的手上。我研究過中國的工業史,中國人從一開始就立志于建立獨立自主的工業體系。
“他們在引進技術的時候,從來都不滿足于獲得設備本身,而是要求對方要轉讓設備的制造技術,他們把這個叫做‘市場換技術’。
“通過這種方法,他們獲得了來自于西方的大批技術,又在這些技術的基礎上進行創新,從而形成了自己擁有獨立知識產權的技術。
“他們能夠這樣做,得益于他們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國家能夠對生產行為進行管控,能夠集中力量辦大事。而我們也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我們也能夠集中力量辦大事。我相信,如果我們學習中國的方法,那么就一定能夠建立起自己的工業體系,擺脫對其他國家的依賴。”
“你這個想法,或許是對的。”范明山說,“不過,你可能還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中國是一個大國。所謂獨立自主的工業體系,只有一個大國才能負擔得起。
“中國有航天工業、核工業、電子工業、重化工產業,這些產業是互相配合的。就像你說的高端機床,中國人研制高端機床,是為了支持他們的航天工業。我們研制高端機床,能用來干什么?僅僅是為了給侯板工業園的幾家企業配套嗎?”
“這……”阮德啞了。
范明山說的這個問題,阮德并不是沒有想過。但他的思維是局限于侯板工業園的。他覺得,即便侯板工業園的規模不足以支撐一套裝備工業體系,整個國家呢?難道也不行?
可范明山的話,卻讓他得到了一個不愉快的答案:整個國家也做不到。
“就目前來說,我們應當明確自己的產業定位,不要看不起那些低端產業。沒錯,那些產業是中國正在淘汰的,但對于我們來說,還是非常有價值的。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