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這沉沉的夜色,駱風棠腦海里更多的是想到了長坪村。
“先前打發了侍衛回去給晴兒傳話,那個傻丫頭,八成是得不到回話不肯歇息的吧?”
“哎,也是難為了她,這段時日,大家總是為了別人家的家事,整得自家都有些雞犬不寧了……”
如果可以,駱風棠真恨不得牽來馬兒,連夜飛奔回去。
可是……
看著坐在腳邊冰涼地上,雙手捂著臉,沉浸在哽咽中難以自拔的大伯,駱風棠只能將回家的沖動,強行摁了下去!
先顧著眼下吧,晴兒那么善良,又那么善解人意,她必定能理解的。
“大伯,地上太涼,還是進屋吧!”
駱風棠再一次蹲下身,扶住駱鐵匠的肩膀,沉聲勸著。
駱鐵匠卻搖搖頭,哽咽道:“不想進屋,不想被你姑看到我這副樣子……”
“大伯,姑姑已經睡著了。”駱風棠道,“大夫說,先前吃的那副藥,會讓她睡五六個時辰的,咱進去吧,你在這里吹冷風,回頭再病倒了……”
駱風棠的話點到為止,因為他相信駱鐵匠會明白的。
若是想要繼續照顧他的胞妹,首先老漢自己就要有一副好身體,若是病倒了,那么只能留在家里養病,根本就沒辦法再出門看望妹妹了……
駱鐵匠果真掙扎著站起身。
才剛站起來,就一陣天旋地轉,腳下不穩,差點從臺階上栽下去。
駱風棠一把扶住,“大伯,你怎么樣?”
駱鐵匠閉著眼睛,擺擺手:“沒事沒事,就是起猛了。”
駱風棠皺眉,起猛了是一方面,還有更重要的一方面是沒吃夜飯。
且晌午在家,吃的還是臘八粥,說是幾十種食材熬煮的臘八粥,可說到底都是粥,是粥就不扛餓。
尤其這大半天的折騰下來,從周家村到縣城的醫館,再到這小子夜時分……
別說大伯頭暈目眩站不穩了,就算是駱風棠自己,也早餓到前胸貼后背,手腳冰涼。
“大伯,我們先進屋。”駱風棠扶住駱鐵匠,爺倆轉身往身后的屋子里去。
到了屋子門口,駱鐵匠腳下停頓了下,他抬起袖子,揩了揩眼角和臉上的淚水,又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邁步進了虛掩著的屋子里……
駱風棠看到駱鐵匠在推門進屋的瞬間變臉,他的心臟都跟著狠狠揪在一起。
大伯……這是在強顏歡笑,不希望把悲傷,絕望的情緒帶給大娥姑姑啊。
可問題是,大娥姑姑吃過了藥,在周旺表哥的照顧下,已經睡得很沉很沉。
此刻,她躺在醫館的被褥里,被褥有些單薄,周旺將自己的棉襖脫下來蓋在她的身上。
而周旺自己,則趴在床邊,身體蜷縮成一團,凍得瑟瑟發抖。
聽到進門的動靜,周旺抬起頭,看清來人后,他趕緊站起身,過來幫著一塊兒攙扶駱鐵匠。
“大舅,你怎么了?怎么走路踉踉蹌蹌?”周旺壓低的聲音里,都是擔憂和焦急。
娘這邊,幾乎已經是被大夫宣判了死刑,大舅這邊,可千萬不要再出什么岔子了!
駱鐵匠擺擺手,“我沒事,先前在門口坐久了血液不暢通。”
說話間,駱鐵匠目光一寸寸落在病床上的駱大娥的身上,壓低了聲問周旺:“這會子你娘睡的還踏實吧?”
周旺也隨著駱鐵匠的目光望向病床上,點點頭:“這會子睡得有點沉,許是藥物的作用上來了。”
之前這很久,駱大娥其實夜里都睡不踏實,因為脖子痛,脖子地方那個大包壓迫得她不僅脖子升騰,扭動腦袋都有些困難,后面甚至連吃東西,喝水,乃至呼吸都不太順暢。
今個來了縣城醫館,大夫不僅給她吃了一種以前沒吃過的藥,而且還拿筷子長的空心銀針管子插進那個大包里頭。
戳破,把里面的毒膿抽了些出來,放到茶碗里,都有大半碗!
黃顏色,粘稠,散發出一股子腥臭味兒……
想到先前診療的畫面,周旺還感覺胃里頭一陣翻涌。
駱鐵匠可沒有翻涌的感覺,他滿心滿眼里,只有心疼。
駱鐵匠直奔病床邊而來,老漢在先前周旺坐過的凳子上緩緩坐下來,伸出手去,小心翼翼觸碰了下駱大娥的額頭和臉。
然后,老漢抬手就去脫自己身上的棉襖準備搭在駱大娥的身上,結果發現脫下來的是駱風棠的黑色貂毛大氅。
老漢這才想起自己先前坐在門口臺階上吹冷風,駱風棠擔心他著涼,將自己的大氅脫下來披在他身上。
“棠伢子,你拿去穿,我不冷!”老漢將大氅放到床上,示意駱風棠拿走。
然后,他接著解開自己棉襖外面的披風,這件披風還帶著斗篷呢,是先前侍衛過來的時候,楊若晴讓侍衛帶過來的包袱卷里面的。
楊若晴撿了兩件披風讓侍衛帶給他們爺倆,也是考慮到夜里寒冷。
此刻,看到駱鐵匠要把自己的披風改到駱大娥身上,駱風棠和周旺兩人同時阻止。
“大舅,千萬不要,待會你凍到了!”周旺說。
駱風棠則道:“大伯,表哥,你們都各自把自己的衣裳穿起來,我去前院找醫館的人再抱兩床被褥過來便是!”
其實,駱大娥的身上,已經是蓋了兩床被褥了。
這間屋子里面,本是擺了兩張病床的,兩張病床上都有被褥。
另外一張床上的被褥,早就被駱鐵匠抱過來一并兒蓋在駱大娥的身上了……
“好,你去找他們弄被子,這東西要管夠,咱爺幾個待會兒也在隔壁床上躺一會兒!”駱鐵匠說。
駱風棠點點頭,他將自己的大氅暫時蓋到了駱大娥身上,又叮囑駱鐵匠不允許再脫,然后轉身往外走。
“我來幫你一塊兒抱被子!”周旺本想跟上去。
結果,屋門一開,外面的寒風灌進來,本就穿著單衣服,脫掉了棉襖的周旺凍得雙臂環抱,牙關打顫,想要邁出去的腳步如同灌了鉛塊,千萬斤重……
“周旺啊,你還是別去了,外面滴水成冰啊!”駱鐵匠喊住了周旺。
駱風棠聽到動靜,也扭頭對周旺說:“表哥你留下吧,我去去就回,你這身單衣服出去一準受凍生病!”
而這種時候,周旺就更不能倒下了,家里的養雞場,還有兩個娃,還有過年邊上一攤子的事兒……
周旺這個一家之主倒下了,那周家不就亂套了么!
周旺也不逞強了,服從了身體本能,抱著肩膀縮著身子打著顫又回到了病床這邊。
駱風棠將屋門帶上,快步離開。
而病房里,駱鐵匠將自己身上的披風摘下來,在周旺的抗拒下,駱鐵匠死活用披風將外甥緊緊蓋住。
“聽話,大舅里頭穿了棉襖,又是在屋里,大舅不冷!”駱鐵匠用力拍了拍周旺的肩膀:“你可不能倒下!”
周旺紅著眼圈用力點頭。
兩人坐在病床邊,守著駱大娥,屋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誰都沒再開口說話。
很快,醫館東家帶著伙計親自來了病房這里,送來了四床被褥,外加一個湯婆子。
兩床被褥繼續蓋在駱大娥的身上,湯婆子也塞進了駱大娥的腳底板下。
另外兩床被褥則放在旁邊的那張病床上,醫館掌柜跟駱風棠和駱鐵匠這里一個勁兒的賠罪。
“小地方條件簡陋,怠慢了將軍和老太爺……”
駱風棠擺擺手,“老掌柜你歇息去吧!”
“將軍,小老兒就在前院落腳,將軍有事請隨時吩咐。”
駱風棠頷首,醫館掌柜方才帶著伙計離開。
其實平時這位掌柜在醫館里悠閑死了,甚至每天都是過來點個卯,給醫館坐鎮的幾位大夫例行公事的交代下任務,然后就坐上馬車回到縣城郊外富人街那邊的兩進,三進的大院子里,享受妻妾成群,兒孫繞膝的生活。
今個因為駱將軍的到來,嚇得這位老掌柜趕緊屁顛著來了醫館,之前不僅指揮幾位大夫會診,竭盡全力來為駱大娥診斷。
同時,老掌柜自己都不敢離開,就歇在醫館,準備隨時聽吩咐。
原本送被褥這種小事,醫館里留了大夫和伙計在照應,但因為駱風棠,老掌柜直接披著外衣就爬起來,親自過來送被褥。
走出這件屋子后,老掌柜行了幾步,經過醫館灶房附近時突然頓住,他側首問身旁的伙計:“今個駱將軍他們來醫館是啥時辰?”
伙計回想了,給了一個大概時辰。
老掌柜掐著手指算了下,道:“那個時辰點剛好是夜飯飯點,之前,他們在趕路,之后,他們在治療,再之后,他們在陪伴病人,一步都沒有離開過醫館。”
“掌柜的,您的意思是?”
“駱將軍他們應該是沒有用晚飯,這樣,你去喊兩個人,趕緊去張羅些吃食給駱將軍他們送過去,要快!”
這樣的夜晚,駱將軍他們肯定是又冷又餓。
“對了,再燒幾盆熱水送過去,好叫他們燙個熱水腳,舒服舒服!”
再一個醫館里,能做到這些,這已經是老掌柜利用當下條件,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服務了。
至于明天天亮,他立刻就要回縣郊的家里,多拿幾個湯婆子,或是暖手的小銅爐子過來,為駱將軍鞍前馬后,留個好印象……
病房里,因為被褥的充足,駱風棠過來攙扶著駱鐵匠,想讓他去隔壁床上躺一會兒。
卻被駱鐵匠拒絕了,理由就是:“一點兒睡意都沒有,還不如讓我坐在這里守著你姑,我心里更踏實。”
然后,駱鐵匠又對駱風棠和周旺說:“你們兄弟去躺一會兒,養養神!”
駱風棠沒有要躺的意思,并非嫌棄這里條件簡陋,他在外面打仗的時候,再艱難的環境都躺過。
強者,從不抱怨環境的,是他自己毫無睡意。
周旺打著呵欠,起身往那張床走去,“我來靠一會兒,主要是太冷了,腳疼。”
周旺坐到了被褥里,被褥冰涼,腳還是不暖和。
周旺一聲接著一聲嘆氣,望著左邊窗外的夜色,想著這樣的夜晚,留了小環和兩個兒子在家里,也不曉得他們娘仨咋樣了,八成也是心慌意亂吧!
等到回頭帶回去不好的消息,對他們娘幾個來說,也是毀滅性的打擊啊!
尤其兩個孩子,都是娘一手帶大的,祖孫情深……
可當周旺將腦袋轉過來,看到右邊躺在病床上,憔悴的娘,周旺心里又像刀子割著那般,又心疼,又無能為力……
“大舅,棠伢子,回頭明日我娘醒了,這事兒我該咋跟她老人家說啊……”
周旺低聲詢問著,眼睛里一片茫然。
駱鐵匠也是滿臉憂愁,不知該如何回應。
駱風棠同樣眉頭緊皺,滿臉為難。
明日大娥姑姑醒了,必定會問大夫咋說的?她這是啥病?能治不?
雖然她之前在家里養病的時候就會說一些自暴自棄的話,說她不怕死,與其這樣痛苦的挨著,倒不如死了干脆。
可是當她犯病,那個包開始大發作,她就會恐慌,害怕,血液里那種求生的本能會主宰著她,讓她想要尋求一切能治療的法子,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沒有哪個人能夠真正如同自己說的那般去坦然淡定的直面死亡!
“我的建議是,不要說。”駱風棠沉吟了一下,最終還是給出自己的想法。
“任何事情,都要留著一絲希望,說太透了,我擔心姑姑會想不開自尋短見!”他又補充道。
駱鐵匠不敢去想那個畫面,尤其他還信奉一種說法,一個人,如果不能壽終正寢,正兒八經的經歷生老病死。
而是選用一種極端的方式去提前結束自己,那屬于非正常死亡,死后下到地府,要經受十殿閻羅的審判,還要治罪!
所以在長坪村,那些老頭老太太們,即使被病痛折磨,都要掙扎著喝一口米湯面湯吊著命,都不敢輕易尋死覓活。
再者,若是長輩自尋短見,對兒孫們也不好,會損傷福德!
這也是當初晴兒的嘎婆孫老太太,在病晚期,被折磨得就剩下一把骨頭,老太太都堅持要忍著,等閻王爺來接,堅決不會自己了斷,為的就是不損傷后輩的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