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長安城不遠,有一處八里村。
  八里村外,有兩座小山。
  過了這山間的一條峽道,長安城門便已遙遙在望。
  兩座峽壁之間,風過鳥飛,青黛搖動,輕煙裊裊,倒也是一處好所在。
  此時,有一白鶴忽然從峽壁間飛過。
  那白鶴背上,竟有一人長身而立。
  此人一襲八卦道衣隨風烈烈,三縷長須飄飛,一柄拂塵斜倚在手彎處,一身出塵之氣。
  任誰看了,怕是都要叫贊一聲道家真修。
  道人乘鶴而行,雖是黑夜之中,卻是擋不住他的視線,長安已遙遙在望。
  不由手撫長須,眼中頗有嘆息之色。
  此番他雖親自下得龍虎山,趕赴這皇城,卻也未必能有多大作為。
  不是自家能不能解得那皇帝此劫,而是哪怕渡過此劫,也還有一劫又一劫在前面等著。
  所謂天意難為,又豈是人力可改?
  只不過如老師所言,既為人族,當盡一番人力罷了。
  “那道長!”
  道人乘風而行,幾乎一晃,便飛過了這對常人來說也要走上兩天的峽道。
  正要出了峽口,卻忽聽下方有人聲呼喚。
  道人微有意外。
  這是在夜中,漫天的烏云,遮蔽了月霞星輝。
  他又身在高空,尋常人是斷然看不見他的。
  道人身有要事,本待不作理會,就此飛過。
  卻忽然驚覺,飛了數息,那明明近在咫尺的峽口仍在前方。
  他這鶴兒是天生靈種。振翅一飛,便是數里之地,百里千里,也不過片刻之事。
  這咫尺之間,怎么可能飛得這般久?
  道人心知,這是遇上高人了啊。
  還是個了不得的高人。
  這等翻轉山河乾坤,化咫尺為天涯的手段,怕是只有老師才有這般能為。
  他是萬萬不如的。
  而且偏偏在此刻,就在長安咫尺之間,將他攔下。
  果然,天意難為啊……
  道人心中一嘆。
  拂塵一掃,索性降下了云鶴,落于峽間一條山澗旁。
  一個老婦,正拄著根拐棍,從山澗旁的小道上慢慢走了出來,笑意吟吟地看著道人,雖衣著簡樸,卻頗有雍容之氣。
  “這位道長,夜里風涼,怎的還駕鶴乘風,這般著急?”
  唉……
  道人心中又暗嘆了一聲,手撫長須道:“這位女居士,既有這般神通手段,攔了貧道去路,又怎會不知貧道要做甚?”
  “只是不知女居士來自何方?為何要攔貧道去路?”
  老婦呵呵笑道:“道長是有道真修,怎不知天意難為,要行這逆天之事?”
  “老婦人實無惡意,只是想勸道長一勸,修真了道,當秉持清靜,順天而為,若是沾染太多紅塵,怕是難得善了,徒自壞了修行,更遑論是行逆天之舉?”
  “世人皆謂我道家修行,只會埋頭深山,謂之為仙”
  道人搖頭道:“又豈知一人一山,方為仙,先有人,才有仙,遑論貧道道行尚淺,還遠遠稱不上一個仙字。”
  “天意難為,生而為人,一份人力,還是要盡一盡的。”
  老婦點頭贊許:“果真是有道真修,此言當真不俗。”
  道人稽禮道:“女居士既是贊同,不如快些撤了神通法術,讓開去路,讓貧道過去罷。”
  老婦卻是笑著搖了搖頭:“話雖不俗,路去讓不得。”
  道人手中拂塵一掃,嘆道:“唉,女居士,既如此,貧道也只有失禮了。”
  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周身一道道金光浮現,蜿蜒游走,似緩實疾,瞬息之間,便有成百上千道金光符箓于他周身懸浮轉動。
  周圍草木無風搖動,一塊塊山石浮起,潺潺溪水竟停止了流動。
  只是散逸的氣息,便令得這天地間的事物失序。
  那老婦卻仍是拄著拐棍,笑意吟吟地看著。
  卻在這時,天上那厚厚的烏云,卻忽然流轉四散,傾刻之間,便現出了漫天的星斗。
  無論是道人還是老婦,都是面現愣然。
  抬起頭,便看向那北天中央。
  那紫薇星垣之中,一顆明明已經黯淡無光,幾近熄滅的星斗,竟然重放光明,照亮了整個紫薇星垣。
  老婦人雖疑卻不驚,眼中閃過一絲意外,
  五指輕輕掐動幾下,目中疑色更濃。
  就在此時,一道銀光飛射,經天而來,朝著正在愣然的道人墜落。
  卻是一只銀色小鶴,環繞道人轉著圈,發出啾啾之聲。
  數息過后,便化成了點點銀色星輝散去。
  那道人卻是再次愣然,然后慢慢扯開嘴角,露出了笑意。
  只是片刻,笑意越濃,更是長聲大笑,振得三縷長須抖動不已。
  “哈哈哈……”
  “誰言天命注定,天意難改?”
  “哈哈哈,看來貧道果然道行尚淺,還是回山去修行吧。”
  “去休,去休!”
  “哈哈哈……”
  道人手中拂塵甩動,周身金光符箓隱去不見,踏上鶴背,乘風而去。
  只余一聲聲長笑于空中回蕩。
  那老婦也已從漫天星斗中收加目光。
  看著道人消失在夜空中,聽著那聲聲長笑,卻仍是笑意吟吟地搖了搖頭。
  緩緩轉過身,手中拐棍點落,便不見了蹤影。
  只余一聲含著笑意的老邁語聲:“天機玄奇啊……”
  “這造化,果真不易得……”
  長安西郊,蜿蜒林道間傳來嘚嘚之聲。
  一只黑毛驢子甩著四只蹄子,從道中跑了出來。
  驢背上,騎著一個人。
  一身粗布衣袍,罩著枯瘦的身子,松松垮垮。
  滿臉白髯垂胸,齒疏發稀,皺紋如刀鐫刻,面目奇老。
  懷里抱著一把漁鼓,枯瘦的身子被黑驢子顛得前后左右顫動不已。
  若真是尋常老朽之人,怕是身子骨都要被顛散了。
  “哎呦哎呦!”
  “你這黑廝,想要顛死老道我嗎?”
  “老道若死了,你這黑廝也別想得了好去!”
  這十分老朽之人,竟然是倒騎著毛驢。
  被黑毛驢子顛得在驢背上前滾后翻,滿口不斷呻吟,卻就是摔不了他,懷中抱著如竹筒似的漁鼓,也不見松落。
  “咦?”
  老朽突然在驢背上翻身坐直,那越喊越來勁的黑毛驢子一下停了下來,因為它四肢蹄子都被壓得平貼在地,不得不停。
  老朽抬頭看天,張著已經沒幾顆牙齒的嘴,不斷咂巴著:“怪哉,怪哉……”
  正東方向,一個十歲出頭,孩童模樣,卻是一身清雅出塵的道士……
  西南方向,一柄玉如意竟在天空飄飛,一道人斜躺在如意上……
  各方來人……
  這一夜,著實是讓不少從四方趕來長安的奇人異士抓破了頭皮。
  無數高人,喊著變數啊變數……
  此時,疑似“變數”的某人,卻在皇宮之中,對著滿桌的山珍海味大塊朵頤……
  順宗皇帝在旁邊一邊看著,一邊吞著口水。
  旁邊還有幾位作陪的大儒和軍中大將,都是臉皮抽動,臉色十分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