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特哈德帶著極為復雜的心情走出已經物是人非的溫泉宮,他來時兩手空空,現在手里多了一份羅斯王的親筆文件。
“奇怪的莎草紙、奇怪的字體。你們不是野蠻人。”
他喃喃自語,又在士兵的催促下快步離開。
他與留里克做了一份密約,所謂在明日一早,當圍城大軍還在休整時,自己將在一批羅斯戰士的監督下走上橋梁,直至走到法蘭西島南門之下。至于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只有天主知道了。
洛特哈德對勸降毫無把握,僅以羅斯王的態度,圍城軍就是希望巴黎伯爵死戰到底。
如果一個伯爵能為了他的名望、財富而戰,不啻為一位大英雄。倘若杰拉德二世面對海量的圍城軍投降了,縱使可以茍活,也會永遠背負罵名與嘲笑,那樣的話還不如戰死算了。
書信已經塞進袍子里,其實他很奇怪留里克為何不提“禿頭”查理的事情,那位王子據說也手握一支大軍,也宣稱要以巴黎為目標進軍,至今查理的軍隊并未出現。
如果圍城軍是查理的兵馬,巴黎投降并非不可。
奈何……
思來想去,如果自己的妻兒已經在城外了,大可不必再冒險進城,偏偏家人就在城里受苦。
“你們……還好嗎?”
洛特哈德從未被封爵,縱使的杰拉迪斯家族后裔,沒有爵位、毫無封地,眾多實權貴族根本對這樣一位青年不屑一顧。
除非他的堂兄杰拉德二世突然暴斃,作為家族里唯一無爵位的男丁才有機會繼承爵位。
如今的巴黎伯爵僅有一個女兒,洛特哈德一想到巴黎必敗,一旦堂兄死了,自己就有資格繼承爵位。不過這件事已經非常復雜,因為巴黎作為重要的博弈籌碼,已經提前許諾給了那個尚未出現的“禿頭”查理。
難道占領巴黎的不該是查理嗎?一個僭越法蘭克王位的男子,居然對巴黎圍城一事不管不顧。查理就真的不怕羅斯人將巴黎變成人間地獄?
很多細節、很多密約是洛特哈德不知的,他所知的一系列勁爆消息都來自親哥艾伯哈特的描述,其中有幾分真實難以明說。
塞納河上的浮橋再度拼裝完成,無出其右的是羅斯人的大戰艦依舊作為浮橋核心。
所有關于她“諾亞方舟”的說法都是無稽之談,一旦知曉這艘船真就是羅斯人在極北之地的港口耗時兩年建造而成,都會對她祛魅。
洛特哈德無法觸摸那砸毀梅茨城墻的重武器,現在觸摸大戰艦的橡木船板倒是無人驅趕,恰是因為一番觸摸,他才判斷大船就是用常見的船材拼裝組成。橡木、榆木、櫸木……法蘭克貴族們或許善于騎馬作戰,在造船方面就是一團糟。
他回到右岸的營地,回到親哥艾伯哈特的臨時住處。
昔日能組織數千人的于利希高伯爵,如今就是一位光桿老將。他比弟弟年長很多,人到中年慘遭大敗,最重要的勞動力紛紛戰死,與那些死亡士兵同時消散的還有艾伯哈特的斗志。
他坐在皮毯上曬太陽,光著腳好不閑適。
圍城軍隊都在磨刀霍霍,戰爭之事好似與他沒有關系。
艾伯哈特坐累了,他口唅一根茅草,用一只遮陽帽虛掩著臉,放松身軀,整個人舒服地曬太陽,仿佛戰爭與他無關,仿佛曾經強大的于利希高伯爵只是來度假的。
突然,一雙皮靴出現在自己的視野里。
“哥,我回來了。”洛特哈德再半跪下來,面色麻木的摘下親哥的帽子。
“看到你回來了。羅斯王招待你了?”艾伯哈特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是的。”
“你面色不太好。也許,那個留里克拒絕你的進城想法?”
洛特哈德搖搖頭:“他許可了,明日會組織一些戰士親自把我護送到橋梁處。我已經下定決心,如果出現任何問題,我不會抱怨。”
“哼。出了禍事你也沒法抱怨了。”說著,艾伯哈特坐正身子。他抬手輕拍下弟弟的肩膀:“咱們兄弟相遇已經是一個奇跡。你差點就被羅斯軍隊殺死了,好在那個留里克不是無法談判的人。就怕……我們的表親杰拉德現在已經是一條狂犬。該說的話已經說盡,我就算要阻止你,你還是要想辦法進城。”
“對。”
“原本我是反對的,現在我無話可說。對了,你對杰拉德很了解,留里克一定是要他投降。他真會投降?”
“絕對不會。”洛特哈德使勁搖搖頭加強自己的判斷。
“即便如此,你還要進城。對了,你要接回你的家人,即便你的妻子身份很低賤。”
洛特哈德并不生氣,親哥說的的確是一個事實,自己妻子身份是被大貴族看不起,在騎士階層眼里也只能平視。
“如果我能活著出城,未來,她就不低賤了。”
“哦?你想好退路了?如果你實在找不到好貴族,正好來我的封地。巴黎是個被詛咒我地方,已經與我們兄弟沒有關系。就讓杰拉德守護家族榮耀,我們在于利希高過日子。”
“是一個很好的選擇。”洛特哈德微微一笑:“任何的事還要等我平安回來再說。而且……”
“其實你已經想到更好的歸宿了?我可以理解,我的封地到處是森林,其實從未富裕過。”
洛特哈德微微勾下頭:“我想投奔麥西亞王。”
“他?雷格拉夫?”這下艾伯哈特不得不坐得板正了:“為什么?那小子那一點吸引你了?”
“是我的一己之見。哥,你比我更知道那個雷格拉夫很有野心。其實……留里克悄悄跟我說了他的真實條件。請看……”說話間,他從布袍中拿出留里克的親筆信。
艾伯哈特只是掃了一眼,就能確定杰拉德二世若是接受了這種投降條件,還不如直接跳進塞納河喂魚算了。“可笑,哪里是勸降,這是刺激杰拉德戰斗到底。”
“是這樣。你瞧。”洛特哈德指著一句話:“獻出巴黎城的平民。其實,所有人并不用做奴隸,羅斯王要把所有投降者送給他兒子。”
“給麥西亞王?不是做奴隸?”
“就像給杰拉德做臣民一樣,他們要移民到安茹。留里克自稱沒有說謊,我想他態度的一定的。羅斯人最終回回家,但他兒子還是要留在現在的封地。我可以在雷格拉夫的封地里做一個貴族,這樣你我兄弟都成了貴族,彼此也都有一個照應。
所以我與留里克細談了,如果羅斯軍真的善待破城之后的平民,真的將所有人交付給雷格拉夫。我就愿意向雷格拉夫效忠,去做麥西亞王國的封臣。”
“留里克是什么態度?”
“他說可以。”洛特哈德再說。
言至于此,艾伯哈特完全明白了弟弟的意圖。
西方的戰爭將因洛泰爾在西部的勢力被徹底鏟除而迅速結束,“禿頭”查理將成為新的法蘭克國王,至于“羅馬皇帝”的頭銜有無都無所謂。
為了自身的未來,于利希高將宣布效忠新的查理王,換來伯爵領如故。
在法理上,留里克事實上的的大兒子也是查理的封臣,麥西亞王國如今的存在是依附于法蘭克的小王國,且這個誕生自不列顛島的小王國在歐陸復活,可見的領地都存在于紐斯特里亞地區。
麥西亞有著羅斯王國做靠山,全新的法蘭克沒有絲毫能力趕走盤踞下來的金發諾曼人,如果所有的野蠻人以“麥西亞王國臣民”的新身份定居,倒是一個可以接受的結果。
于是,艾伯哈特投靠查理,洛特哈德投靠雷格拉夫,意味著杰拉迪斯家族的分支擁有著兩座靠山,這樣兄弟倆無論任何一方出現危機,都能立刻帶著家人、細軟與一批忠實可靠的臣民去避難。
縱觀雷格拉夫其人,那也是末代麥西亞公主的親兒子,不能說他的軍隊就是諾曼海盜。只要看一眼麥西亞軍中的一群“棕發大鼻子”,就知道他們與諾曼人沒關系。
主動搜羅人口證明其野心,從側面也能說雷格拉夫是仁慈的年輕君王。
艾伯哈特再拍拍弟弟的肩膀:“我支持你的決定。不過,只有你成功從法蘭西島脫身,后面的事才有希望。”
“我想,杰拉德還不至于殺了我。”
“就怕他囚禁你。”
“也無妨。無論是被囚禁還是被殺,你都有為我報仇的理由了。無論如何,羅斯王給了杰拉德三天時間,除非他決定無條件投降,否則……”
“算了吧。他不會投降的。”艾伯哈特已經不想再說什么,深深嘆一口氣:“你還是準備一下,喝些美酒,祈禱自己能順利出城。”
因為杰拉迪斯家族并非小貴族,他們是查理曼的血脈后裔,然而恪守一夫一妻制度的大家族并沒有人丁興旺,如今年富力強者僅有三人而已:杰拉德二世、艾伯哈特與洛特哈德。
疊加于帝國內戰、羅斯大軍重拳干涉,還有家族三兄弟的內斗,或者說是延續他們父輩繼承權內斗。
按理說一個青年貴族當在二十歲前后封爵,然后完婚。貴族夫人往往是某個大貴族的女兒,貴族間就是靠著姻親努力維持著貴族間的平衡,哪怕這種平衡依舊脆弱。
奈何諸多原因疊加一起,洛特哈德一直沒有封爵,也就一直沒有結婚。
到最后,一位落魄的騎士病故前貢獻出自己唯一的女兒,身為城市守軍軍官的洛特哈德終于低調成婚。病故騎士的封地直接被巴黎伯爵沒收,采邑村莊就成了伯爵的轄地。
洛特哈德其實心里并無怨恨。
他的父親運氣不好,做了短暫的巴黎伯爵突然暴斃,因為“皇帝”的任命,叔叔繼承爵位,也同時剝奪掉自己本也不多的繼承權。如果杰拉迪斯家族的后裔靠著娶媳婦繼承一塊騎士封地,那才是對整個家族的侮辱。
至于堂兄遲遲不給自己一個明確身份,那是因為堂兄沒有冊封大貴族的資格,如果“皇帝”不表態,任何冊封都是非法的。
也是這個原因,洛特哈德就算去了親哥的于利希高封地,能做的其實還是一員將領,他可以過上很不錯的日子,奈何并非實權貴族。
至于投奔“禿頭”查理,此舉注定是臭棋,因為查理自己就像是個提線木偶,投奔他有何前途?
最有性價比者就是投奔麥西亞王雷格拉夫,人家有著封爵的資格,可以讓流亡的杰拉迪斯家族后裔再度偉大。
就算妻子的身份在貴族們眼里低賤得如同糞土,相比于平民,她依舊算是小貴族。
在自己最無聊、最看不清未來的時期,是她撫慰了自己的痛苦,在連續夭折了兩個孩子后,兒子終于熬過了幼兒的危險期。
父親毫無爵位,活得像是伯爵身邊的高級侍從,那么他年幼的兒子也看不出什么前途。
巴黎伯爵忙著擴展自己在封地的絕對影響力,想方設法收回一些騎士的權力,要樹立自己說一無二的地位,那么壓制自己的堂弟就是必須要做的。
很多平民并不知洛特哈德的身份,但他真的可以指揮軍隊在法蘭西島,以及附近的村莊巡邏,村民恐懼這樣的強大武士,私下里也不敢指指點點。
畢竟凡是做了伯爵老爺的侍從,不是貴族也算是貴族了。
也是這樣的原因,當圍城軍對著法蘭西島無差別扔石頭時,洛特哈德的妻兒隨著難民潮涌入大教堂,大家依偎在教士身邊集體祈禱一個奇跡。
雖說奇跡并未發生,絕望之際難民們哪里有好去處,只能繼續待在大教堂里祈禱了。
這就是為什么,洛特哈德非常擔心城破之后自己的妻兒會被誤殺。
也是為什么他會有一閃而過的邪念——畢竟自己的妻子并非高貴,相比于堂兄的妻子,低賤得好似糞土。
這一夜,洛特哈德在營地里平安入睡。
他確信圍城大軍全在為攻城磨刀,羅斯王只是同意私會自己,也僅僅向自己宣布可以給守軍一個投降機會。
顯然羅斯王對部下的命令就是“準備戰斗”,自己去勸降就是拖延時間。
那又如何?對著堂兄把話說明白,至少……杰拉德也能死個明白。
新的一天,洛特哈德走近河畔,他與接頭的羅斯士兵相會,然后平靜地踏上浮橋。
也許身為親哥的艾伯哈特應該親自送別自己的弟弟,他終究沒有這樣做,并非他絕情,恰恰是這種關頭自己藏匿于黑暗中才是最好的。
就是因為“虔誠者”路易的命令,艾伯哈特被迫離開巴黎去于利希高就封,后者是一片大森林,就算毗鄰所謂的帝國都城,亞琛也只是查理曼心怡的都城而已,絕非路易、洛泰爾喜歡的。
巴黎地區是一片大平原,住在這里舒服多了。
再說,僅就繼承權資格而言,明明是艾伯哈特更有資格。
如今杰拉迪斯家族的內斗必須告一段落,只要自己不現身,不被杰拉德看到那張熟悉的臉,就不會引起對方的警覺,也是在暗保親弟弟的命。
艾伯哈特就待在營地里,隱在無數的圍城大軍中,祈禱著弟弟能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