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緩緩而來,車上坐著一位頭戴華麗高帽的尊者。
老人一臉的老年斑,衰老得好似即將逝去。
大主教在冬季親自領著教士們出城以處理不幸的死者,他本就衰老的身體在那時遭遇重創。
數月過去了,熱拿只是沒有死,他現在已經喪失走路的能力,當前坐在馬車上,以長袍遮掩萎縮的雙腿,勉強顯得不至于過分衰弱。
“肯定是大主教。”布魯諾給雷格拉夫再使一個眼色。
“如何?”
“主動走上去,跪下去親他的手。”布魯諾淡然回答道。
“這么做……至于么?”
“依我看很至于。”布魯諾想起一些事,又緩緩解釋:“查理會進駐一定會奧爾良,你在這里的所有作為,查理都將一清二楚。你無比尊重奧爾良大主教,這件事必定傳播得很遠。聽著,很多貴族根本沒這種光榮機會呢。”
雷格拉夫明白過來,他微微扭過頭:“看起來他好似一具骷髏,真可憐。也罷,我會跪,你如何?”
布魯諾笑了笑:“我一樣跪。新一代薩克森公爵尊敬奧爾良大主教,沒什么不對的。你可以是演戲,我就不會。”
“哼,你也學會他們繁瑣的禮節了。”
“至少對你我都有好處。”布魯諾最后說道。
凡是對奧爾良大主教有所了解的貴族,哪怕他們過去不曾見過熱拿本人,大主教的名聲早已傳遍帝國。
諸如貝孔等騎士,年輕的他們在意識到大主 教居然親自出城,膝蓋當場就軟了。
雷格拉夫再看看左右,示意大家走上前。
由他本人帶隊,大大小小的貴族走近馬車。
一生見過大場面的熱拿沒有絲毫緊張,反倒很欣慰。
突然間,貴族們走近馬車集體單膝跪地,他們還都摘下頭盔以此行禮。
再見大主教熱拿,他從袍子里伸出形同枯槁的右手,直接伸向那位最年輕的金發貴族。
他一眼就知道雷格拉夫的身份,男孩的父親是一位北方的蠻族酋長,母親則是貨真價實的麥西亞公主,那么這個男孩必須有著如同黃金般的頭發。
金發,不意味著高貴,恰恰的一頭黑發才凸顯尊貴。
不過這個年輕貴族居然真的帶來了龐大軍隊,如果忽視這群戰士的旗幟、衣服上廣泛標注的安德烈十字,他不禁想起當年查理曼治下的強大軍隊。
一個瞬間,熱拿想起無數過往。
他已經伸出右手,非常滿意的看到那金發少年接過自己的手,當眾親了一下。
罷了,少年再平靜地抬起頭。
雷格拉夫看清了衰老大主教的臉,也看到大主教的笑意。
“保羅,你是保羅。”熱拿平靜的問道。
雷格拉夫一怔,自己差點都忘了自己的教名。“是我。”他說:“我是保羅。我是麥西亞王雷格拉夫。”
“孩子,自你在北方接受洗禮,我就知道你的存在。所有的大主教都知道你,我們都承認你的王爵。時隔十多年,我終于見 到你本人了。”
“papa……”一時間,雷格拉夫也不知說什么好。
熱拿此來并不是來談判的,作為地位極高的教士,他也沒必要參與貴族間的一切紛爭。
熱拿抬起頭,看著那風中飄揚的麥西亞王旗又說道:“當我年輕時,強大的麥西亞王國擊敗了威塞克斯,后來查理曼支持威塞克斯反攻。保羅,我知道你的身世。現在,你是最后的麥西亞王室,的確再沒有貴族有權繼承麥西亞王位。看起來現在的你也的確有實力奪回自己的王位。”
“papa,過往的事情我不懂。”
“那么,你懂什么?你現在……帶著大軍駐扎在奧爾良城外,你打算做什么呢?”
“我只是駐扎而已,很快我就要離去。”
“我知道的。”熱拿微微點點頭:“你是要去攻打歐塞爾,我還知道,這是阿基坦國王給你的任務。你可以去做這件事,我不會有任何的阻攔。只是……”
雷格拉夫豎起耳朵,老主教陳述一番,現在才要說明他的決議。
“我漫長的人生經歷過太多,你與勃艮第人并沒有仇怨,完全因為阿基坦國王命令你進攻。也許這一切都是命運,唯有戰爭才能阻止更多的戰爭。”
“哦?”雷格拉夫眼前一亮:“您……其實是支持戰爭的?”
“我當然不支持。只是……有時候,戰爭是必要的罪惡。孩子,你作為流亡法蘭克的國王,有可有什么主張?”
“主張?如何治理我的國?”
熱拿點點頭:“你很聰明。我希望你做一位好王。善待你的臣民,崇敬天主,帶領軍隊保護民眾與教士,而不是襲擊其他王國。這樣,你就是最偉大的仁慈王。”
熱拿當然有自己的主張,他希望所有的國王、大貴族都是各安其職的仁慈者,奈何帝國在查理曼死后就紛爭不住。
查理曼以戰爭手段維持帝國穩定,舉兵攻打域外敵人維持帝國不亂,在熱拿看來雖然這不是教士們設想的完美方案,卻是最不壞的統治方案。
“聽說你已經繼承了安茹和香農,還在封地開放了山林湖泊,免除了民眾領主十一稅?”
“是這樣的。”雷格拉夫真誠回答道。
“你的眼睛清澈如湖水,你沒有說謊。信使告訴我有關你在香農的事跡。孩子,堅持下去。如果你能治理更多的領地,也請你繼續這樣善待你的臣民。也許……”熱拿頓了頓氣:“說不定,你可以建立真正的人間天國。”
“我會的,凡我領地,我都會如此善待他們。”雷格拉夫也沒有多想,直接就答應下來。
熱拿滿意地點點頭:“這是我第一次與你見面,我已經太老了,我的靈魂本該進入天國,是天主賞賜我壽命,就是為了現在與你見面。”
聽得,雷格拉夫著實非常震撼,雙眼不由得劇烈顫動。尤其是在場的諸多貴族,他們清楚聽到了大主教對雷格拉夫的說 法,其中震撼必雷格拉夫本人更甚。
“papa,我何德何能……”
“你有資格得到天主祝福,你比那些兇殘的貴族更有資格。比如,你現在已經落實了承諾,手握大軍而沒有再襲擾奧爾良。我想你會繼續落實承諾。”
“對,我不會襲擊奧爾良,以后也不會。”
雷格拉夫所回答的正是熱拿希望的。
熱拿需要得到城外大軍的安全聲明,從而自己回城后再告知數千軍民他們其實是安全的。
熱拿再問:“你承諾不會在奧爾良長久駐扎,豈不是……軍隊渡河完畢就離開了?”
“是的。我希望奧爾良伯爵能為我提供合格的信使……”
熱拿想了想:“我的孩子,這件事你就不要再想了。”
“怎么?”
“奧爾良伯爵對你非常恐懼,城中民眾對你恐懼更甚。在你表示真正的善意前,他們所有人對你仍是恐懼的。”熱拿的言外之意就是催促麥西亞聯軍趕緊出發。
聽懂意思的雷格拉夫直白說道:“等我大軍完成過河,至多再休息一天就出發。papa,還請你告訴威廉不要恐懼。我承諾的事情不會食言,我向您發誓。”
“天主在上,你的誓言被諸天使凝視。”大主教再把干枯的右手蓋在雷格拉夫金發的頭顱上:“愿天主與你同在,阿門。”
雷格拉夫已經單膝跪了很久,現在眾貴族看到了大主教做后的舉動。
奧爾良的熱拿本也有資格晉級教宗 ,但羅馬教宗僅有一位。熱拿在年輕與中年時代過度介入了法蘭克宮廷事宜,這使得他獲悉很多有關加洛林王室的秘史,恰是與王室走得太近,就不再適合進駐梵蒂岡的圣伯多祿大教堂了。
熱拿絲毫不覺得這有任何可遺憾的,現在的他就是痛心于和平的法蘭克,因無數貴族的野心最終陷入全面內戰,且貴族間的戰爭最終波及到平民的生活。再疊加諸如諾曼人、埃米爾國,乃至東方蠻族的襲擾,帝國內外困頓交加,似乎末日就在未來了。
也許還有辦法終止災難,必要的罪惡已經不算罪惡。
倘若有一些大貴族挺身而出,將一些蠻橫的小貴族殺死,通過戰爭消弭新的戰爭,說不定幾年之后混亂的法蘭克會以新姿態恢復和平。
熱拿實在對無才能的洛泰爾失望透頂,身為第三代法蘭克的“羅馬皇帝”,正是在他在位時期帝國全面戰爭爆發。事實是因為熱拿對洛泰爾徹底失望,讓糾結于是否改投“禿頭”查理的奧爾良伯爵,徹底拿定了主意。
奧爾良伯國本沒有意愿參與戰爭,還是被時局裹挾陷入前所未有的災難。
絕望之中雷格拉夫橫空出世,也許他能成為全新的查理曼。
因為羅馬永存,它無論叫法蘭克還是麥西亞,終究可以以“羅馬帝國”的名號長存。
熱拿知道自己的設想很不切實際,至少現在如此。雷格拉夫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也許一個全新發查理曼正在成長,只可惜自己看不到人間天國的盛況了。
首次見面,熱拿便對雷格拉夫有著高度評價,不禁是這個年輕王者非常主動的對大主教施以最合適的禮數,還在于他的大軍的確保持克制。
熱拿不禁想,倘若當年的麥西亞王國手握如此大軍,就算查理曼干涉不列顛島內事務,威塞克斯根本沒有能力反擊麥西亞復國。
比起內戰數年的法蘭克,不列顛島上的列國林立,各王國紛爭不止。只是差一點,麥西亞就統治各國,距離統一全島也未時不遠。奈何彼時的麥西亞王根本沒有能力維持統治,麥西亞霸權如曇花一現。
也許,雷格拉夫至少可以完成他先祖的事業。
熱拿確信自己為奧爾良拿到了最絕對的安全保證,他示意所有半跪的貴族起身,再令隨行人員抱來裝著圣油的金甕。
他以衰老的右手攥緊柏枝,蘸著圣油對大大小小一切貴族施以祝福。
既然事已至此,雷格拉夫靈機一動,干脆命令自己凡是過河的大軍緊急集合。
熱拿本想離開,突然間便被雷格拉夫邀請暫駐。
“papa,這是我最后的請求,還請你為我的戰士們也施以祝福。”
熱拿恍然大悟,“你所有的北方戰士,也都已經皈依天主了?”
在得到肯定答復后,熱拿決定哪怕會非常疲憊,為這支大軍施以祝福再累也要做。
于是,伴隨著號角聲,凡過 河的戰士立刻排隊。那些還在河對岸的人們,得到消息也都臨時劃船到對岸接受奧爾良大主教的祝福。
此事本不在圣十字大教堂的計劃內,不過凡被施以祝福者,他們就絕對不能再襲擾奧爾良的一草一木,否則就是卑鄙的褻瀆者,靈魂必下地獄。
有教士緊急回城取來更多圣油,哪怕那是稀釋嚴重的兌了玫瑰精油的清水。
戰士們排成縱隊,繼而組成驚人長度的隊伍。
所有騎兵下馬,再尊貴的戰士也必須脫掉甲衣。
突然間所有戰士好似沒了高低貴賤,他們僅著襯里衣物,或緊張、或激動得從大主教身邊走過。
尤其是平民士兵,他們一輩子都不會與大教區的大主教有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哪怕是遠遠看到大主教的面孔都是無比榮幸。
現在,他們正被大主教親自施以祝福。
譬如身上沾染了圣油的衣服,突然間它就變得神圣,等戰爭結束后,這件衣服哪怕已經變成殘破碎片,也要作為傳家寶長存。
雷格拉夫此舉實在的將計就計,更是一箭多雕。
奧爾良進一步得到安全聲明,聯軍得到大主教祝福,也在奧爾良留下好名聲以讓后繼抵達的阿基坦軍隊獲悉。
伯爵威廉一直待在城頭,城外發生的一切他看得一清二楚,包括麥西亞聯軍排成長隊接受祝福。
威廉即安心又驚恐,在五味雜陳中等到大主教回到城市。
熱拿也不知道自己抬手多少次,
雖然雙腿已經虛弱無力,頻繁抬起胳膊施展祝福還是可以做到。奈何他實在低估了城外聯軍的兵力,以及每一名戰士的熱情。
他才剛剛回到城市,威廉便急匆匆跑到大主教的車架。
“papa,剛剛所有發生的事情,我在城墻上都看得非常清楚,您……”
威廉本想問問有關大規模施展祝福一事,胳膊酸痛、精神疲憊的熱拿無意多說。
老主教忍受著不耐煩,他本就衰老的臉龐更顯疲態:“我為奧爾良迎來了絕對的和平。雷格拉夫和他的軍隊很快就將離開。此事……不再需要你做什么表態。你還是做好新的準備吧。”
“新的準備?”
“迎接阿基坦國王,很快查理的大軍就會抵達。啊……也許我的使命已經完成,不知我能否看到查理軍隊抵達的那一天。你也不用再擔心,查理一到,我的學生阿基烏斯一定抵達。阿基烏斯將繼承我的身份,到了那個時候新的大主教會繼續幫你。”
正當威廉還想再問問,疲勞的老主教干脆閉上眼。隨行的下級教士站成人墻,呼吁尊貴的伯爵暫且回避。
威廉實在不好多問,雖說連普通避難的村民都是心里有數,所謂神奇高壽的大主教終究不能擺脫凡人之軀的命運,高貴的靈魂怕是即將升入天國了。
大主教不需要在最后的日子轟轟烈烈,他只想得到平靜。
幾乎折騰了半天時間,這日下午熱拿回到他的 圣十字大教堂內,在戶外還能強作鎮定的精神,此身進入臥室當即如泄了氣的皮球。
熱拿不覺得身體疼痛,也沒有任何頭疼腦熱,只覺得自己非常的疲憊,好似想要睡覺,有好像……
“恐怕,天主賜予我的最后使命就是這個,也許真正見證了一位仁慈王的崛起。就像……干涸的沙漠突然降雨,一株芽苗破土萌動……”
熱拿又支支吾吾說了很多,很快就囫圇睡著了。
如今的他唯有人生中最后一個夢想,那便是等到查理的阿基坦大軍。他等待并非“禿頭”查理本人,或者說他從來不覺得查理可以是挽救帝國,或是再造新帝國的英雄。
他等待的就是自己的學生阿基烏斯,身為宮廷主教的學生將是這圣十字大教堂的主持。
教士不可結婚,熱拿一生也是潔身自好,他出身的家族也有旁支后裔,只可惜那些年輕貴族或是沉淪或是死去,與自己的關系就好似墨汁滴入清水般淡漠。
反倒是學生阿基烏斯成了完美的傳后人,那位一樣不年輕的宮廷主教繼任奧爾良大主教。
熱拿愿意在自己還活著的時候,就將自己掌管的圣器全部移交給學生,再書寫信件發給羅馬教廷與其他地方大主教,以宣布自己正式隱退,以及宣布阿基烏斯正式開始在奧爾良辦公。
他完全確信,自己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同時,自己曾贊譽的那個統一又強大的法蘭克,也不 可避免的沉淪下去,所有光榮終將塵歸塵土歸土。
好在世界不會毀滅,干涸大地總會長出新生的苗圃。
他相信,雷格拉夫就算回到了不列顛,絕不甘于只做麥西亞故地的王。新的麥西亞已經包含了在歐洲大陸上的安茹與香農,各方面的實力比舊麥西亞更強。
加之曾經的麥西亞曾獲得不列顛霸權,雷格拉夫比他的祖先更有實力,只要他愿意擴張權勢,威塞克斯王國再也沒有法蘭克這一強大外援做后盾,其戰敗崩潰幾乎是一個定局,那個時候麥西亞就又獲得了霸權。
男孩畢竟是男孩,只要不沾染惡疾、不出現墜馬受傷等意外,雷格拉夫至少還能再活五十年,甚至天主再賜予“仁慈王”更長久的生命,活到如自己八十四歲的高齡可能性也很大。
說不定,麥西亞王國在雷格拉夫有生之年,一點點的取代法蘭克的權威,全新的羅馬也就復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