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滿黑麥的麻袋裝運木板床,驢子被小木棍抽著,伴隨著輪軸吱吱扭扭聲,驢車晃悠悠逼近安茹城面對曼恩河的小碼頭。
現在的最冷時期,河水冰冷刺骨,尚未大規模融雪,大河小溪也都極其緩慢流淌著。
仔細看,在清晨時還能看到河畔附近小塘浮現的薄冰。
驢車抵達半擱淺的長船處,一包包大麻袋扔了上去。
一萬磅黑麥就是五百個粗麻袋,說實話,雷格拉夫有點可惜這些麻布口袋,既然承諾將這些糟糕的黑麥送給羅貝爾,把麻袋一并扔了算是額外之禮。
他的執行力很強,剛剛蘇醒的羅貝爾從他們的河畔營地爬起來,軍隊睡眼惺忪時就聽到不遠處的嘈雜,揉揉眼一瞧,只見雷格拉夫的部下真的在搬糧食。
一支骨節明顯的手掌輕輕搭在他的肩膀。
“艾達……”羅貝爾回過頭,“你醒了。”
“是醒了。你瞧,他們在搬糧食。”
“我都看到了。可惡,這是要驅逐我們。”
“無妨,我能感受本地村民的惡意。看來那些駐軍做得太過分。那個皮耶赫的命算不得什么,為一個制造麻煩的家伙,豈能搭上我們的榮譽?”
羅貝爾依舊有點訝異:“那家伙……曾經效忠你父親。”
“但不是你的親兵。而且,圖爾的騎士們,沒有人關注那些家伙的命。如果有誰不悅我們的決定,恐怕就只有大主教了。不過……這也不是問題。”
羅貝爾點點頭,他著實明白妻子的意思。
艾德萊德再看著丈夫的眼,鄭重其事道:“無論如何,圖爾與雷格拉夫的勢力不該有隔閡。他們有些信不過我們,我很警惕。”
“那又怎樣?”羅貝爾悻悻道。
“我打算暫且留下來。”
“啊?荒謬!”
艾德萊德面不改色,繼續解釋:“我留下來做人質,讓雷格拉夫的人安心運糧。你回到城里后立刻將皮耶赫等人控制起來,扭送到他們的長船再運回安茹。”
“啊?”羅貝爾扶著腦袋:“慢著,我思緒很亂。”
艾德萊德擺出嚴肅的面孔,顯得她面容滿是溝壑飽經滄桑:“按照我的計劃做。放心,我留在安茹是讓雷格拉夫安心。再說,我留在這里還能進一步知曉他們的意愿。你這個家伙,以為一切都可以用戰爭解決,戰爭手段又不是全能的。我是個女人,女人自有女人的手段。”
羅貝爾有些動搖了:“這樣做好么?”
“絕對完美。而且……你是伯爵,你留在圖爾才是正確的。有些事你不便于做,我來做就是合適的。”
“好吧。我尊重你的決定。”羅貝爾不再多言。
目前,雙方的關系非常微妙,雷格拉夫與布魯諾,兩人不會親自出現在碼頭,羅貝爾一方也不會再進入安茹城拜會一番。
基于密談做出的交易,在得了糧食后所有圖爾軍隊立刻撤離。但艾德萊德決定留下來做“人質”實在是意外情況。
這位尊貴婦人走進那諾曼人的小頭目,她知道那個胡子已經開始灰白的老諾曼人現在算是雷格拉夫麾下名將,由此人負責搬運糧食,算是雷格拉夫對事情的重視。
老埃里克今早負責押送糧食到碼頭,他也計劃親自去一趟圖爾。
突然,看到一旁觀望良久的伯爵夫人親自走來,他舉手示意兄弟們暫停所有工作。
“夫人。可有要事?”他平靜問道。
艾德萊德依舊微微抬起那高貴的下巴,她瞥一眼正在裝運糧食的長船,又看著老家伙的臉:“雷格拉夫是命令你押運糧食去圖爾?”
“是的。”
“很好。若是別人指揮押運,我還不放心呢。現在我有一個決定。”
“請講。”
艾德萊德清清嗓子:“我決定留下來。”
“真的?您的決定非常突然。”
“是很突然。我想,雷格拉夫其實愿意見到我留下來。圖爾軍隊將全部撤走,只有我留在這里。唔,我至多帶上不足十個隨從。不知雷格拉夫是否同意。”
“此事重大,我無權做主。我可要通報我的君主。”
艾德萊德搖搖頭:“你自便吧。我就是要留下來,某些事情的細節我會親自和他談談。”
“也好。您自便。”
老埃里克當然清楚這婦人并非善茬,彼此也算是多年老相識,他斷不會對這婦人有任何無理之舉,過度尊重也不可能。
消息很快傳到雷格拉夫的耳朵里,至于圖爾伯爵夫人執意留駐,此事還能如何呢?她愿意暫且留駐直到塵埃落定,不嫌棄安茹城市當前的破敗,留下也無妨。
于是,兩條長船各堆了一千磅黑麥,老埃里克帶上二十余名老兵做了上去。
他們喊著號子,以木槳把半擱淺的船推到水里。見狀,等了一陣子的羅貝爾,也組織他的人將所有行囊收拾起來,全軍上馬后,見那兩條長船伴隨著大槳搖曳慢慢向上游漂去,岸上騎兵旋即伴隨東進。
長船上飄揚著麥西亞王旗,在岸上,羅貝爾帶著復雜心情,指揮著騎兵以及空空蕩蕩的馬車,他們逐漸離開安茹地界。
艾德萊德直到看清丈夫消失在地平線,她才指使隨從互送自己進入安茹城。
就如她估計的那樣,雷格拉夫果斷對自己施以款待。
現在,沒了大大咧咧、好勇斗狠的丈夫攪局,她得以更好得與雷格拉夫、布魯諾好好談談。
有關安茹與圖爾未來的關系,彼此兩地實際統治者,是應該心平氣和地談判。
另一方面,羅貝爾頂住壓力,決定完全落實妻子的計劃。
騎兵風塵仆仆地回到圖爾城的對岸,兩條長船直接停靠圖爾的碼頭。
待糧食囫圇地卸在碼頭堤岸,這兩條長船也不能閑著。
羅貝爾站在河的北岸向南岸招手,剛剛卸完糧食的長船慢慢漂了過來。
就是因為見過這家伙曾經的狼狽樣,老埃里克才不會對此人有很高尊重。
“好吧,圖爾伯爵。糧食已經卸載,我需要的人犯呢?”他帶著傲氣問道。
“人犯自然會送給你們,不過,你得把我們一行平安運到對岸。”牽著韁繩的羅貝爾如是說。
老埃里克掃視一眼于河畔徘徊的圖爾騎兵,再看看西方夕陽,現在天色漸晚,再不快點渡河就只能擱置到明日。
可是,區區兩條長船也無力把所有騎兵快速運回去。
老埃里克想了想:“至多把你和你的親信運過去。其他騎兵,你自己想辦法吧。”
“你?!老家伙,我可是尊貴的伯爵。”
注意到羅貝爾的不悅,老埃里克故意說道:“啊!對!你是伯爵。曾經的……萊茵高伯爵。”
只此一語,就突然噎得羅貝爾無話可說。他猶豫一陣無奈妥協:“快點辦事,我自己過河就好!今晚我就把人犯抓起來,明日你們帶著人趕緊走開。”
聽得這痛快話,老埃里克都不相信這家伙真的如此痛快。“但愿如此。不過,你若是隨便抓幾個蠢人充數,這就不好了。”老埃里克的質疑非常刻意。
“你在羞辱我?實話告訴你,逃回來的那個隊長名叫皮耶赫,他既然犯有大罪,我就沒理由保他。除此外還有十余人從犯,我決定通通交給你們。如若不信,你們可以自行審訊。”
“我們相信你。”老埃里克這便微微鞠躬,手指自己的長船:“大人,牽著你的戰馬來吧。”
羅貝爾不屑地哼了一聲,帶上自己的親信這才上船……
一如羅貝爾承諾的,他剛剛抵達圖爾城,此刻太陽也即將落山,哪怕即將夜幕,他顧不得吃飯立刻著手開始行動。
他覺得自己必須迅速,因為夫人還待在安茹。雖然他確信雷格拉夫不會對夫人無禮,如果自己這里磨磨蹭蹭,對夫人、對自己的名譽都是打擊。
另一方面,才安定不久的安茹舊駐軍潰兵,皮耶赫和他的伙計們待在圖爾城里,秉承著自己有一身戰斗本領,他們自視甚高,雖說自己沒有完成任務估計與賞賜失之交臂,為了作戰時立下功績,該得的賞賜一定少不了。
他們本就手握一些錢財,自己的家眷暫且依舊留在河對岸的修道院,留在圖爾成立無所顧忌。
兄弟們留駐城內等待伯爵大人的進一步安排,他們花錢買麥酒啃面包,在這無聊的冬季生活依舊無憂。
他們不禁幻想著親自去安茹興師問罪的伯爵大人就是幫自己出頭,等大人歸來,一切都會好起來。
突然間,大人真的歸來了。
羅貝爾著急換上全套甲衣,他點名的部下也都是自己信得過的人。與他同時行動的還有老埃里克在內的二十名金發諾曼老兵。
木門被踹開,一眾武裝精良的伯爵親兵破門而入。
“大人!您回來了?!”隊長皮耶赫急忙站起來,他興奮地祝賀,哪怕覺得氣氛有些微妙。
羅貝爾繃著臉掃視整個房間:“很好,看來你們都在。”
“是都在。您……有什么安排?”
羅貝爾目不轉睛地舉手示意,須臾,所有待命的士兵一擁而上,將在場喝酒啃面包的一眾人全部抓獲。
皮耶赫自己被按在木桌上,喝到一半的麥酒也撒了一桌子。
“大人!這是要干什么?!”
正當潰兵隊長皮耶赫大聲質問不斷掙扎,一半的臉貼在桌子上,突然他看到一群金發男人走了進來。
老埃里克掃視一番,問道:“就是他們了?”
“就是他們。”羅貝爾直指被死死按住的皮耶赫:“他是駐軍隊長,名叫皮耶赫。我和此人并不熟,他效忠前代伯爵,至于是否效忠我……我覺得并沒有。既然他犯下大罪,你將他帶走就好。”
老埃里克點點頭:“瞧瞧此人挺魁梧的,的確是士兵。”
為了避免羅貝爾誆騙,老埃里克氣勢洶洶走上去,他彎下腰刻意說道:“聽說你就是駐扎安茹的士兵們的頭目?我們在城市東門廝殺,你的人幾乎都死了!我們把你們死者扔到城外讓村民圍觀,我看到,那些村民在對著死尸拋灑糞便。最后,我們把腦袋一顆顆砍下,插在木枝人任由烏鴉啄食。剩下的尸體,被我們砍砸成碎片了扔到森林喂狼了……”
老埃里克越說越激動,雖然他所描述的根本不是事實,就是這激烈的表情仿佛證明所言都是真的的。
死者的確堆砌起來讓村民好好圍觀一番,罷了死者由教士做告解,最后在修道院公墓處挖掘大坑直接埋了。最終,死者的結局算是體面的。
但被按在桌子上動彈不得的潰兵隊長,他覺得自己的部下戰死了還要被野蠻羞辱,尤其是被那些下賤的農夫羞辱,他掙扎得極為兇猛,可惜都是徒勞的。無可奈何只好嘴上罵罵咧咧過嘴癮,不料這恰恰證明了他們的確是安茹城之戰的潰逃守軍。
老埃里克心滿意足地站直身子,他看向羅貝爾,樂呵呵道:“感謝大人的誠實。這些人犯我們明早就帶走。只是,還請你今晚就將他們交給我們。”
羅貝爾點點頭:“當然可以。明日你們帶走得是活人還是尸體,我一概不問。至于明日……我就不跟你們走了。”
“是嗎?夫人還在安茹呢?”
“無妨,那是她的決定,我留在圖爾就好。”
“也好。”
罷了,羅貝爾帶著他的親信暫且離開,所有潰兵都被捆住,這些人旋即成了諾曼人的人體沙包。
老埃里克與隨行的伙計們下手兇狠,一個個倒霉蛋被揍得鼻青臉腫,他們嘴巴滿是血,牙齒都被強行敲掉了。
他們渾身也到處是淤青,直到老埃里克一行打累了才停手。
就在這間石室,老埃里克一行守著人犯睡了一覺。
潰兵隊長皮耶赫被打得精神萎靡,一只眼腫漲過度相當于失明。此人已經獲悉自己的命運,所謂在安茹被當眾處決。
早知自己會被新的圖爾伯爵出賣,還不如當初戰死算了!
現在被新伯爵拋棄,被諾曼人虐待,罷了還要當眾受刑。尤其是被那些下賤的安茹平民看著自己被殺!
他們這些人如今連咬舌自盡的可能性都沒有,不但因為牙齒都被拔掉,還在于人人嘴上塞了一塊布,之后嘴巴又被繩子捆起來。
到了第二天,被打得似乎就剩半口氣的人,被如同拖死狗一般,由金發戰士們大搖大擺地拖到碼頭處。
老埃里克一行就是要故意如此,他確信羅貝爾看到此幕肚子里絕對窩火。
窩火就對了!自己也是履行自己君主的決議。
所謂如果不作出一些過激舉動,圖爾方面就不會真的把雷格拉夫當做一個大人物。
所有人犯有十五名,他們被捆住手腳扔到船艙。
老埃里克一聲號子,兄弟們搖起大槳向著下游漂去。
與此同時,在安茹城內,雷格拉夫與艾德萊德就如何處置人犯一事已經達成共識。
他們決定在城市廣場樹立絞刑架,人犯直接絞殺,罷了用準備好的裹尸布包好在放進棺材里。
可以說這種處理方式已經是賞賜給人犯是體面,其實雷格拉夫無意準備如此周祥,大量的細節均是教會高度介入的結果。
修道院長雷克蒙德本著慈悲,他其實反對這種當眾行刑,可是那些家伙的確犯下滔天罪孽死有余辜。那些人的靈魂已經被魔鬼腐蝕,其死后必下地獄。教會能做的大抵就是如何收尸了。
公開處刑是非常少見的,此事被散播出去,獲悉消息的安茹民眾群情激奮!
人犯還沒有送抵,已經有聞訊而來的村民在安茹城墻下徘徊了。民眾早已拖家帶口地涌入城市,等到運輸人犯的長船剛剛抵達碼頭,烏嚷嚷得似有一萬人涌入碼頭。
捆住的人犯被安置在驢車上招搖示眾,雷格拉夫的士兵艱難維持秩序,提防著數以千計手持木棍的男人女人沖上來把人犯活活打死。
持棍的村民固然無法接近,手持糞球的人可是想方設法把穢物砸到人犯身上。他們嘴上罵罵咧咧,都在詛咒犯人必下地獄。
因為守軍隊長過去極為霸道兇蠻,那張該死的臉大家都記得。就算被揍得鼻青臉腫,民眾也都認得出來。
如今,該死之人被捆起來,若被新領主絞死真是便宜這群家伙了。
民眾恨不得生啖其肉,犯人不會被大刑伺候,大家并不樂意。
不過人犯將在廣場公開處決,所有安茹人都被邀請圍觀,能親眼看著仇人被殺也算好事。
雷格拉夫不想磨磨蹭蹭,人犯送抵的當天,這群罪犯集體跪在一件石室內的石地板上。忽然間,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守軍隊長,赫然看到圖爾的二小姐、如今的圖爾伯爵夫人艾德萊德就在這里。隊長皮耶赫想不到,自己的死刑竟被艾德萊德大人授權!
在簡略的嚴明正身后,就由雷格拉夫親自宣讀犯人的罪狀。
他們犯有謀殺、搶掠、偷盜、侮辱女人、侮辱教士、背叛信仰。如此多的罪行疊加,判處火刑都是便宜他們。
當眾絞死的確太過于簡單干脆,考慮到這是自己與艾德萊德商量后的聯合決議,彼此都要體面,就如此執行死刑也好。
恰是大家都要體面,死刑必須立刻執行。
當日,麥西亞薩克森軍大集結,安茹城到處飄揚麥西亞王旗。
在城市廣場上,高懸掛密度絞刑架一次落下五個繩套。
士兵護衛并維持秩序。教士檢視監督,最后也為罪犯收尸。
數以萬計的民眾拖家帶口而來,連石墻上都站著圍觀的村民,這比參加圣誕節還要熱鬧。
雷格拉夫亮著他的金發,在難以描述的嘈雜中細數犯人罪狀,無論民眾是否聽清楚,伴隨著悠長的牛角號,該行刑了。
犯人分成三組,陸續押送到絞刑架。
之后的事情變得無聊……
鼓聲變得越來越急促,待其戛然而止,雷格拉夫示意待命的部下依次踢開木箱。
被打得精神萎靡的犯人開始最后掙扎,不久,第一批犯人沒了動靜。
待檢查人犯確實沒了心跳與頸部脈搏,死者這才被放下來,準備好的裹尸布把尸首一纏罷了直接扔到放在一邊的木棺里,待命的教士立刻手持木錘將棺材釘死。
接著是第二批、第三批。
在人群震耳欲聾的嗚嚷聲中,人犯全部處決。
數萬民眾看到了昔日禍亂安茹的惡人伏誅,待棺材都被運走了,大量民眾還在絞刑架附近徘徊久久不愿離開。
剩下的工作都是教士們負責了。
雷格拉夫木著臉,與布魯諾一道回到他的臨時伯爵御所。
艾德萊德親自定下死者的罪狀,許可了絞刑方案,出于體面,她不會出現在亂糟糟的現場,然現場之盛大她也遠遠看到了。
雷格拉夫歸來,平靜到:“現在他們死了,安茹與圖爾過去恩怨兩清。”
“但愿……如此。”艾德萊德說罷,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
“您還有些顧慮?”
“不好說。有些感覺,我難以描述。”
“那就不要說了。夫人,如果您愿意回圖爾,我即刻安排人手送您回去。”
“這就不必了。”艾德萊德擺擺手,“我坐馬車回去。”
“還是送送您吧。”
“如果你執意如此。雷格拉夫,我現在更愿意安靜獨處,就讓我自己在房間里靜一靜。”
“也好。”雷格拉夫點點頭,“請您休息,當您愿意返程的時候,請務必通知我們。至少,我要送送您。”
“好的。”
雙方對視,彼此尷尬得笑了笑,罷了雷格拉夫率先離開再把木門關上。他沒有再說話,繼續去忙處刑結束的善后事宜。
譬如,在公墓安置人手,謹防余氣未消的村民把死者從墳墓力刨了繼續泄憤。